第十四章:指天誓日
仙母種情錄 by 歡莫平
2021-11-23 21:51
早食過後,我便捏著折子回房去了,雖說主意已定,但仍是不免緊張踟躕,好不容易才靜心打坐,采練元炁。
估摸著午時將近,我便收功出屋,尋到正在庭中閑坐的四人,得知娘親正在書房。
" 娘親。" 我輕敲書房側開的壹扇門,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 嗯。" 娘親頭也不擡,正凝神於書案上的卷籍,玉手輕撚著泛黃頁角。
才半日未來,書房的案桌上竟已堆了不少卷冊,形制各異,或藍皮線裝,或黃底黑字,或薄卷紙折,隨意瞥見幾本,寫著" 武林事稽" 、" 江南武軼" 等字樣,似乎均是關於武林中的記載。
不過我並未過多關註,而是恭敬地說出此行的目的:" 娘親,孩兒要去沈府了。" 娘親回目擡首,仙顏禪定,淡然點頭:" 嗯,速去速回。" 如此壹番簡短對話,便算是告知了娘親我的去向。
我也未有多作停留,退出了書房,反復咀嚼娘親的這句回應,也不知算不算擔憂,心中滋味難明。
好在我早已習慣娘親的冷淡,沒有過多糾結,出了拂香苑,徒步而去。
今日氣候接近春日的和煦,不冷不熱,便是郊遊踏青也取的。
昨日雖是乘馬車去的沈浮,但途中也仔細觀察了內城格局,因此倒記下了路線,況且相隔不遠,就算迷路了也不至於失之千裏。
過了幾個關鍵的街道,問了壹個還算隨和的路人,總算順利到了沈府。
沈府門前並無家丁護衛,其實也不需要,他們自家便是半個武林宗門,前庭又有數十條漢子練功不輟,誰敢擅闖?
敲了敲半掩的大門,我側身便進了沈府,下了臺階來到庭院,今日依舊是武奴在練功,呼喝之聲此起彼伏。
沈婉君並未在垂花門觀看,沈心秋仍在前庭,此刻沒有指導武奴們訓練,而是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手裏拿著壹張薄薄的黃色信箋,壹邊看壹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看起來又高興又害羞。
畢竟是不速之客,不好徑直走入庭院,於是我便走向了沈心秋。
誰知沈心秋沈浸在那張信箋上,我距離他只有十步不到還未反應過來,考慮到可能關於他的隱私,我只能放慢腳步,故意大聲地打招呼:" 沈兄午安!" "啊……誰?" 沈心秋慌亂地把信箋揣進懷裏,擡頭望來,松了壹口氣," 原來是柳兄弟,什麽風把妳吹來了,可把我嚇死了。" 最後壹句卻是小聲嘀咕,看來那信箋果真事關私密。
" 沈兄,冒昧前來,實在有擾貴府。" 我對眼前的沈家長子做足禮數,說明來意," 昨日蒙師叔相贈寶劍,家母過意不去,特命我攜禮相贈。" " 柳兄弟喚家父壹聲師叔,便是自家人了,談何打擾?" 沈心秋熟絡回應,思量壹下,提議道:" 原來是為此事,我倒不好做主。這樣吧,我帶妳去見家父,由他定奪吧。" " 如此再好不過,請沈兄帶路。" " 我有事離開壹會兒,妳們不要偷懶啊!"沈心秋中氣十足地朝著武奴喊話,他們哄然應聲,轉身帶我進了庭院。
我們二人直奔正堂,此時堂上無人,沈心秋請我落座,招呼下人送來茶水才道:" 家父此時應在書房,柳兄弟且先坐會兒,我去叫他。" " 好,勞煩沈兄了。" 我照舊坐在昨日的椅子上,空了上首,以示恭敬,靜待沈氏父子。
不多時,沈晚才自正堂門口大步踏來,熱情親切道:" 賢侄要來怎麽不說壹聲,我好備些酒菜,不至於如此寒酸,不是待客之道嘛。" 我連忙起身微躬,連稱不敢:" 沈師叔,我登門拜訪沒帶禮物也就罷了,又怎敢再讓師叔費心?" "誒,賢侄哪裏話?什麽禮物不禮物,能來我心裏就高興得緊。" 沈晚才拍拍我的肩膀,在對面坐下,同時雙手做勢相請,示意我也不用客氣。
他抿了壹口茶,看了看我腰間,笑問道:" 賢侄,含章劍可還滿意?" 我摸著腰間寶劍,忙不叠點頭:" 滿意滿意,多謝師叔相贈絕世寶劍,侄兒愛不釋手!" " 哈哈,什麽寶劍,賢侄滿意就好。" 沈晚才仰頭壹笑,轉而問道," 聽我家老大說,賢侄受妳娘親之命而來?" " 師叔,正是如此," 我省起此行目的,點頭正色道," 娘親說受贈寶劍過於貴重,昨日回去特意為沈姑娘默了壹份功法,命我轉交沈姑娘。" 沈晚才眉頭壹皺,連忙拒絕:" 功法?這怎麽可以?" " 師叔,此乃娘親的壹片心意!" " 這……" 我見他還有猶豫,便開口道:" 師叔,若沈姑娘不收此物,那這含章劍侄兒用得也不心安。" 沈晚才吐了壹口氣,似是被我說服,吩咐道:" 唉,既是如此,心秋,妳去將小丫叫來。" " 是,爹。"可是沈心秋還未轉身,門口便傳來了沈婉君嬌嫩的聲音:" 爹,妳叫我?" 沈晚才眼角壹陣抽搐,沈婉君已然蹦蹦跳跳地來到了近前,沈心秋則退到身後去了,臉上也滿是無奈。
沈婉君又朝我眨著大眼睛,軟糯地喊了句" 二哥~",讓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哪裏還不知道她已在門外聽到了我們的談話,知曉自己即將如願以償。
" 婉君妹妹,這便是合妳心意的功法。" 我也未作多想,從懷裏掏出了《節盈沖虛篇》的折子,遞了過去。
沈婉君高興得眼睛瞇成了月牙,綠裙飄飄,兩下便蹦過來,伸手正要接過去,忽聽沈晚才威嚴呵止:" 婉君退下!" " 哦。" 沈婉君渾身壹顫,乖乖收回壹雙急不可耐的小手,撇著小嘴退到壹旁,低頭站著玩弄衣角。
只剩我還站在原地,眼見場面如此壹波三折,有些不知所措。
" 賢侄坐吧。" 沈晚才招呼我坐下,面色嚴肅," 賢侄,妳雖說動了我,但畢竟事關武林中人人奉為至寶的功法,此禮過於貴重,故此我不得不慎重,須得了解清楚以後,再做決斷。" 我聞言點頭,客隨主便道:" 如此,便聽師叔的。" 雖然不知功法到底貴重到什麽程度,但我了解武林中人對招式的看重,沈師叔的態度也就不難理解了。
沈晚才語氣凝重道:" 賢侄,我問幾個問題,妳要如實相告,切不可為了贈禮而有所隱瞞。" " 師叔請問,侄兒壹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以沈師叔謹慎的態度,恐怕好事多磨,但以娘親的見識和智慧,這功法應該不會讓他難做才是。
沈晚才撫頷凝眉,緩緩問道:" 賢侄,此功法有何威能?" 我仔細思考後,將所知之事壹壹道來:" 回師叔,據娘親所言,《節盈沖虛篇》並非擅長對敵廝殺的功法,練成者不會有橫練筋骨的體貌征兆,只勉強可以和硬功大成者打成平手,過不了百招就會力竭;遇到內家高手也可周旋壹二,避其鋒芒不在話下,至少可保性命無虞。
" 此外,《節盈沖虛篇》功體陰柔冰雪,是以對女子還有保養身體、延年駐顏的功效;除以上這些,娘親未說《節盈沖虛篇》還有其他神效。" 聽到最後,沈婉君眼睛已是大放光芒了,壹掃方才的可憐委屈。
" 如此說來,倒還適合女子修習。" 沈晚才思索了壹下道——我心知這關算是過了——只見他又問道:" 仙子可曾說,《節盈沖虛篇》是否僅贈予我家小丫?" 我細細回憶了壹下,才肯定無比地回道," 嗯,此事娘親未曾明言,但她親口說,《節盈沖虛篇》是為沈家姑娘默寫的。" " 沒有說其他人?" 我堅定點頭:" 不曾提及。" " 這樣啊,容我思量壹番。" 沈晚才低頭沈思,壹旁的沈家小妹早已按捺不住,壹臉興奮和期盼,壹雙小手緊緊互握。
見了此狀,我心中有些明了,平日裏沈師叔對自家女兒的古靈精怪似是有些束手無策,或者說驕縱溺愛,但遭逢大事便威嚴自生,足以鎮住場面,可說張弛有度、持家有道。
" 唉……" 回顧到女兒如此迫不及待的神情,沈晚才輕嘆壹聲,做出了決定," 賢侄,仙子既然如此費心,那我們就卻之不恭了……" " 好……" 沈婉君當即高興得跳了起來,歡呼聲卻被父親威嚴的目光壓了下去,又恢復了委屈低頭的模樣,但左顧右盼的水潤靈眸卻暴露了她的欣喜難耐。
只見沈晚才繼續說道:" 不過,受贈過程需得聽我的,否則容我拒受。" 我自無不允,點頭答應:" 但憑師叔吩咐。" " 好,心秋,取燭火來。" 沈家大哥走出堂門,過不多時,取來壹支燭火,走到父親身旁站定。
沈晚才壹腳體向座旁方方正正的茶幾的桌腳,後者竟毫發無損,淩空飛起,翻滾幾圈,又被他後發先至的壹掌定在正堂中央,隨後讓沈心秋將蠟燭放在了桌面上。
這壹手俊俏功夫暫且不提,但將燭火置於此處是何用意我卻未能領會,只能靜觀其變。
沈晚才這才看向我道:" 賢侄,妳且將折子放在桌面上,不要攤開。" " 好。" 我依言將《節盈沖虛篇》擱在桌面,沈晚才卻在此時退開幾步,招呼沈家姑娘:" 婉君,過來。" " 是,爹。" 沈婉君臉上泛著堆不下的笑容,強忍著開心三步並作兩步,站到了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折子。
沈晚才目光凝重,沈聲道:" 婉君,《節盈沖虛篇》乃仙子特意贈予妳的禮物,但此物過於貴重,輕易泄露出去,恐引起歹人覬覦。妳若想學,為了不愧對仙子好意,也為了自身安全,爹要妳先發誓言,妳可願意?" " 爹,女兒願意!" 沈婉君滿臉開心,不假思索,點頭不止,兩個發角上下翻飛。
" 好,那妳學著爹念壹遍。" 沈婉君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嗯嗯。" 沈晚才右手拇指按住小指,食指、中指、無名指並作壹塊,朝天而指,沈婉君也有樣學樣,並起白白嫩嫩的手指。
" 我,沈氏婉君,年十五。" " 今日對天發誓,我修習《節盈沖虛篇》之後,未經謝冰魄允許,不會將功法透漏、傳授給任何人。" " 今日對天發誓,我修習《節盈沖虛篇》之後,未經謝冰魄允許,不會將功法透漏、傳授給任何人!" 沈晚才是深思熟慮,神色鄭重,緩緩道出誓詞,而沈家姑娘則是小嘴叭叭,幾乎毫不間斷地重復,甚至比父親還快上幾分。
見狀,沈晚才微微搖頭,繼續誦道:" 包括父親、母親、兄長以及未來的丈夫子女。" " 爹……" 念到此處,沈婉君壹改欣喜難耐,有些遲疑,弱弱地看了父親壹眼。
沈晚才面無表情道:" 想學妳就發誓。" 沈婉君咬著嘴唇,面色數變,才跟著念道:" 包括……父親、母親、兄長以及……未來的丈夫子女。" " 有違此誓,便教我父母兄長、丈夫子女以及後世子孫,死後永墮無間地獄,日夜受盡煎熬、永世不得安寧!" 沈晚才說完誓詞,閉上雙目,似是不忍去看自家姑娘的表情。
這番誓言狠毒決絕,竟是涉及到了當代親人、後世子孫,教我這個旁人都心驚肉跳,張口欲言,卻礙於自己終究是" 始作俑者" ,只能心中安慰自己,只要沈婉君得償所願,便於大節無礙,於是暫且作罷。
" 爹……" 沈婉君越聽越是驚恐,最後終於哭出聲來,嗚嗚哽咽," 女兒……不學了……嗚嗚……" 沈晚才睜開雙目,露出壹絲不忍之色,聲色稍柔地勸道:" 婉君,我知妳屬意《節盈沖虛篇》,只要妳遵照誓言,至親之人就不會受苦。" 沈心秋壹臉心疼,眼中有淚,卻沒有開口。
" 嗚嗚……真的麽?" 沈婉君淚眼朦朧,再無古靈精怪之氣,反似嬌花弱柳。
沈晚才嘆了壹口氣道:" 千真萬確,念吧。" " 有違此誓,便教我……父母兄長……丈夫子女……以及後世子孫……嗚嗚……死後永墮……無間地獄……嗚嗚嗚……日夜受盡煎熬……永世不得安寧……嗚嗚……" 沈婉君壹邊哽咽壹邊發誓,念到最後已是泣不成聲。沈心秋更是背過身去,以手抹淚。
" 好了,婉君,不哭了,把《節盈沖虛篇》背下來吧。" 沈晚才也有些不忍,出言哄道。
沈婉君小手挽袖抹去臉上淚水,抽噎不停,卻小心地拿起折子,攤開來細細閱讀,臉上的哭容漸漸消失,只是淚痕壹時難以消失。
原本只是回贈功法以報授劍之恩,本想事情應當順風順水,卻莫名其妙變得如此曲折波瀾,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但沈師叔慎而重之,也是為了不辜負娘親的壹番好意,用心良苦,我又如何能夠出言阻止?
事已至此,我只能沈默以對,就這樣靜待著沈婉君。
" 爹,我記住了。" 沒過多久,沈婉君忽然合上折子。
" 記清楚了嗎?" " 壹字不漏,倒背如流。" 沈婉君閉目回憶了壹會兒,言之鑿鑿。
我心中大吃壹驚,若非錯覺,沈婉君只堪堪瀏覽了壹遍《節盈沖虛篇》,竟然確言" 壹字不漏,倒背如流" ,難不成她有過目不忘的天賦異稟?
娘親為我啟蒙時,我也曾希冀自己擁有這種天賦,就能夠將晦澀難懂的文篇刻在腦海,興許能夠得到娘親的嘉獎,卻沒成想今日會在沈婉君身上見到。
沈晚才似也習以為常,頷首道:" 那就將折子燒了吧。" " 是。" 沈婉君挽住綠袖,將折子的壹角探到燭火裏,很快黃紙就燃燒起來,她小手壹甩便將火團扔到了地上。
我悄悄環顧,只見師叔望著火光,看不出波瀾,沈婉君可愛的小臉蛋上壹反常態地面無表情,沈家長子則背身相對,場中四人沈默無語,看著黃紙靜靜燃燒成灰。
待折子燒完之後,沈晚才壹掌將灰燼擊散,抱拳道:" 賢侄,這份大禮,沈家感激不盡,但為了婉君,望妳慎言。" 我強打精神,鄭重應允:" 侄兒明白。" 沈晚才又朝女兒壹擺手:" 婉君,謝過柳公子。" 沈婉君平靜無比地彎身萬福:" 婉君多謝柳公子。" " 這……不必客氣。" 得了感謝,我卻不知為何悵然若失,心中滋味難明。
" 賢侄,此事已靖,今日可有空共進晚餐?" 沈晚才又恢復了些許豪爽,熱情邀請道," 我讓府裏做些好菜,也好答謝仙子的贈禮之情。" " 不了,娘親還等著我的消息呢。" 我只覺得心情十分復雜,壹時難以厘清,不願久留。
" 也好。" 沈晚才點點頭,並未強留," 那我讓心秋送送賢侄。" 我壹陣神情恍惚,勉強點頭便邁開步子,出了堂門回頭壹望,正對上沈婉君平靜的目光,仿佛我們素不相識。
此時此刻,我沒再從她身上看到古靈精怪——至少對我沒有。
沈心秋將我送出了府門,才叫住了我,不忍地開口道:" 柳兄弟,婉君還小,過些時候她自然就懂了。" 懂什麽?我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還要求別人懂麽?
我苦笑壹聲,有氣無力地抱拳,想體面告別卻說不出話,只得咧咧嘴,就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