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霓裳帳暖 by 施黛
2024-1-16 19:48
聞言後,霍厭面上情緒不顯,只神情淡然地落了座。
而後將容珩從府庫裏取來的那瓶昔年瀛玉酒拿起,自顧自地也給自己斟上了壹杯。
他執杯品了品酒釀醇香,方才開口道:“那失叠香並非歹毒之物,除了叫人沒精打采總犯困意外,於身體並不會有實質性的損害,我要的,也只是將時間暫時拖住,以便我之後行事。”
容珩走過幾步於他面前坐下,臉色算不得多好。
饒是這般情形,我們玉面書卷氣的容公子,在落座時也不忘煞有其事地將身上所著的月白衣袍廣袖往裏收了收,以致不沾染到桌下絲毫浮塵。
見狀,霍厭落杯睨了下眼,冷目夾帶幾分嫌煩地直直掃過。
這麽多年來,容珩這點愛潔癖的毛病當真是壹點未變,堂堂壹七尺男兒,行事起來竟是比個女子還要翼翼復冗。
他那壹身酂白衣袍雅潤如仙,仿佛只壹粒揚塵著上,都是在玷汙公子的高潔。
霍厭將目光冷淡收回,當即想的是,若是將容珩送到軍營裏去鍛煉壹兩個月,每天與兵士們通鋪而眠,武槍操練到濕汗浸透衣衫,到時渾身都散著汗臭,豈非是要了他的命不可。
如此,倒算有趣得很。
而當下並不知霍厭此刻心事所思為何的容珩,此刻還正壹心為兄弟憂心著,略微沈吟後,他困疑著發問。
“還有壹事我壹直未想明白。太後娘娘幽居深宮,長春宮可謂戒備森嚴,而這失叠香也並非只壹次沾染,便能立竿見影,顯現成效。既如此,妳又是如何將這藥下得叫任何人都毫無所察,同時又能嚴控太後娘娘攝入的分量和次數,來確保娘娘鳳體安康,只表面顯露萎靡倦態?”
霍厭為二人重新添酒,後而開口道:“妳記不記得龍口街巷口,有家賈氏糕點鋪?”
容珩不知他為何突然尋述這個,不過聞言後,還是如實點了點頭,“年初街裏新開的果子鋪,招牌剛起不久,不過因其重金聘請來的廚娘,擅做壹手南方小食,獨占了份口感新鮮,而致名聲逐漸打響。如今,不僅京內的老百姓們喜歡吃,不少朱門大戶的貴婦小姐們也會差遣下人去排隊購得。”
說到這,容珩只覺奇怪,又問了句:“就這壹普通民間果子鋪,和我方才所問,有關太後娘娘的突發病情又有何關系?”
霍厭言簡意賅,解釋明了:“太後娘娘嗜甜,私下裏,常譴長春宮的下人出宮,扮作尋常人家來這賈氏糕點鋪前排隊購買碧玉糕。”
聞言,容珩壹瞬恍然,“所以,妳並非進宮下藥,而是在這些糕點裏提前動了手腳?點心大小固定,所以用藥的分量也可把控。”
見他反應這般大,霍厭只姿態隨意地點了下頭,仿佛此刻倆人正討論的全數是旁人的事,與他毫無關系壹般。
容珩直嘆說:“我們堂堂的軍候大人,為了能早日抱得美人歸,當真是把這麽多年來從戰場上苦苦思研出的排兵布陣之道,盡數都用在此事上了。”
聽他如此調侃,霍厭也並不惱。
色令智昏,君子亦難免,他就是徹徹底底癡迷上了施霓,也不覺這算什麽羞恥之事。
現已為自己心中的困疑尋得答案,容珩卻不知自己該是安心,還是要為好兄弟的壹意孤行而提心吊膽。
若他是於戰場掣肘,容珩都定然相信以他的英勇無雙自會化險為夷,可與皇權相爭,他本身就犯了身為臣子的大不敬之罪。
容珩略微沈吟,卻也並未掃興,於是他自顧自地斂袖又添了酒,連飲過兩杯後,頭腦燒熱得只感覺出幾分明顯的暈漲來。
霍厭看了他壹眼,提醒說:“別忘了妳三杯就倒的可憐酒量,過會若是醉了,我可不負責送妳回去。”
“無妨無妨,不是方才還說,這將軍府是我的壹所別苑,我全當是在自己家歇了。”
許久未見,見容珩的酒當真半分沒長進,只說了兩句話身形都開始晃了,霍厭不耐地掀了下眼皮,把他手邊的酒瓶給收了回來。
而容珩卻還想貪杯,伸手找了半天沒有尋到,遂才作罷。
當即,他也忘了自己那套衣袖不可沾塵的規矩,眼神微散著擡起,又忽的伸過手去,用力搭在霍厭的手臂上。
霍厭雖沒潔癖,卻不喜被男人挨近觸碰,只是剛準備將人推開,就聽他口吻分外憂患地含糊出聲。
“序淮,莫庭兄如今不在了,妳可不能再出事,萬事……萬事切記要小心應對。”
酒酣酩醉,言落,容珩便臉頰帶著酡紅,徹底軟身趴倒在案幾上沈沈睡了過去。
而霍厭半壺入喉,卻依舊眸光清明,他指腹反復摩挲著舉杯,目光也漸生凜寒。
也不顧容珩能不能聽到,霍厭聲線繃緊,自顧自明言著。
“放心,他們都不會白死,背後主使就快要藏不住了。”
……
香雲堂。
伶貴人將身邊的下人們盡數譴到壹邊,而後伸著柔荑壹樣的手,親自剝著盤裏的蓮蓬,準備為陛下沾手做壹碗清心解熱的蓮芯糖水。
待壹切準備完畢,身邊宮人忙面上帶笑,順勢過來討媚兩句。
“為剝這半盤的蓮子,娘娘這如蔥段般的手都給傷得紅了,陛下要是知道了,定是會心疼到心尖上的。”
伶貴人被人伺候著凈了凈手,而後愁眉喟嘆了聲,“我哪有那個本事,恐怕如今陛下心裏,早就惦記著別人了。”
下人們更屬機靈,聞言當即立駁道:“娘娘不會是指前些天,在陛下那兒剛吃過閉門羹的西涼女吧,那狐媚子就連陛下的面都沒見著呢,又何成威脅?依奴婢看,在陛下眼裏,自是誰也比不過娘娘的。”
伶貴人眉梢挑著,揚聲又問:“聽說那西涼女面貌生得像仙女壹般招眼,甚至連皇後娘娘都對她贊賞壹二,妳們常在宮裏走動,可有見過她本人容貌,又當如何作評?”
對方恭聲回:“雖長相也算得招眼,但若是和娘娘的華容天姿相比較,則實屬黯然失色,且她這般輕賤的西涼外族身份,更實在不配與娘娘相提並論。”
聞言,伶美人那副妝畫精致的面容上,忽的閃過壹瞬不易被察覺的苦澀意味。
不過那股情緒很快消失,之後,便只剩余被恭維後的得意與滿足。
就當這時,外面突然傳來聖上駕到的傳響,於是伶貴人忙點妝收整,確保自己此刻姿顏完美,無懈可擊。
待見著梁帝進來,伶貴人便熟稔地眼波壹挑,細腰豐臀擺著迎上前去,略微屈膝施了個不怎麽端正的禮,而後便仿佛如沒骨頭壹般,嬌纏纏地就往梁帝身上貼了過去。
對此,周圍伺候的壹幫下人都早已是見怪不怪了,伶娘娘素有手段,也向來不端著什麽名門淑女的架子,壹套嫵媚嬌娜作風,可謂是將聖上迷得神魂顛倒,挪不動步。
若是今後這後宮不添出色新人,就伶貴人這壹支艷牡丹,恐怕還能仗著陛下這獨壹份的寵愛,獨秀上好幾年。
“陛下都兩日沒來我這兒香雲堂了,可是把憐兒都忘在腦後了?”伶貴人媚眼瞥過去,而後開口,語氣嗔怨帶著嬌。
她將款婉婉拿住,也清楚聖上很吃她這扭扭捏捏的壹套。
“嗯,這幾日朝中的確政事繁忙,寡人便未留宿後宮,只在北宸殿尋近歇息了。”
陛下反應平常,神色也淡淡,並未給伶貴人她想要的回應。
伶貴人迎面得了壹盆冷水,笑容跟著微僵,她緩了緩神,忙回身去把剛才親手做好的蓮子水,恭敬端來獻殷勤。
“天熱氣幹,陛下先喝些蓮子水來消消暑吧,這些蓮子都是臣妾方才親手剝的。”
說完,她仿若不經意地將泛紅的雙手往前伸了神,又擡手狀似不經意的,去摸發髻上的點翠朱釵,簡直是想不被旁人瞧見都難。
可皇帝卻依舊是壹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落座將蓮子糖水喝了之後,便再沒別的表態,甚至連句關切的話都沒有。
身側這麽多下人看著,伶貴人面上過不去,這回是真不滿意了。
在這宮裏,若說有誰敢明面對皇帝怨惱幾句,除了伶貴人這個性格跋扈又愛犯作的主,還真找不到第二個。
於是當下,她哼了聲氣,又照平常壹樣,沒什麽顧及地嗔聲直言著不滿。
“陛下,妳來了我這香雲堂,可進門後卻是連個笑意都吝嗇,該不會是身子進了我的門,可心裏卻還惦記著其他宮裏的姐妹吧。”
都把話說到這了,她幹脆故意夾帶上醋意道,“臣妾知道了,陛下是有了新人便忘了舊人,如今恐怕是浮芳苑新來的妹妹,已將陛下的心勾弄了去,若真是如此,陛下只管去尋人家就是了,還來我這香雲堂做什麽?莫不是,陛下也怕吃人家壹回閉門羹?”
伶貴人平時是犯作慣了,話中故意帶著些別樣意味,目的也是想叫陛下軟下態度來哄哄她。
卻是不想,她今日壹時口無遮攔,不知是哪壹句話竟真的忤到了陛下的逆鱗。
只見他剛聽完此話,臉色驀地壹沈,當即勃然大怒。
而那置於紅木圓桌上的裝著蓮花糖水的白瓷碗,此刻更是被梁帝拊手猛地摔落地上。
刺裂壹聲,瓷碗瞬間四分五裂,沒喝完的糖水也隨之鋪撒壹地。
伶貴人頓時傻了眼,平日裏她就算真的犯些錯,也不至於會被陛下這般對待,縱是從進宮到現在,陛下連句重話都很少對她說。
故而當下,她實在無措,只得腿軟著跪伏認錯。
而其身後的壹眾奴仆,見狀也滿目驚詫地跟著跪倒壹片。
壹旁端立的梁帝,此刻冷目微凝,心頭同時翻著不甘心的湧浪,他睥睨著眼,隨之厲聲言道:“來人!現在便傳口諭去浮芳苑,就說今晚寡人要禦駕過去!”
聞言,伶貴人慌忙跪挪幾步,抱著梁帝繡著明黃龍紋的衣袍,含著哭腔淚言著不肯松手:“求陛下別走,方才……方才是臣妾壹時無腦說錯話,臣妾認錯了。”
梁帝眉頭並不見壹絲舒緩,聞言只垂目冷嗤:“簡直笑話,寡人是大梁的九五至尊,到底有何不敢?要妳們壹個兩個都在寡人面前提醒!”
伶貴人當即懵怔不減,擡眼茫然,其實直到現在她也沒徹底搞明白,自己到底是錯在了哪句話上。
梁帝並不留給她任何挽回機會,直接甩袖而出,上了禦用轎輦,而後又在香雲堂門口,當眾揚聲吩咐,準備起駕前去往浮芳苑。
此舉,無異於是當面打了伶貴人的臉面,可此刻,他哪裏顧得上這些。
他只覺若再這般被人提醒下去,他為天子的威嚴恐怕也要蕩然無存。
這幾日,他因著那西涼女壹事,心裏壹直難以舒快,可伶貴人卻是自做聰明,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先前因為霍厭的提醒,叫他多疑而心生警戒,遂將那西涼女視作了身側威脅,並立即取消了當晚的食筵。
可事後細想,此乃大梁皇城,他又為這裏唯壹的尊主,豈能被壹獻降而來的女子身上暗藏的威脅而懾服恐嚇到,若傳揚出去,自己的帝王威厲何在?
而伶貴人的話,則是無意起了激將作用。
梁帝偏是不信,身側有這麽多宦官護衛在,施霓能有幾個膽子敢直接施加毒害?
無論對方是神是鬼,還是披著人皮的怪,他都要親自去會上壹會!
……
梁帝在雲香閣大怒壹事,很快傳得沸沸揚揚。
無論是其他宮苑的小主們,還是各宮伺候的奴仆婢女,皆是好奇心難擋地紛紛想將眼睛插在浮芳苑,好將情況查明個徹底。
這光景實在太過難得。自伶貴人得寵後,都是別人忍著她的氣,受她跋扈專橫的欺負。
而像如今這樣,陛下當眾不給她留絲毫面子,甚至直接將巴掌打在臉面上,實在過於少見。
伶貴人在宮內樹敵不少,如今出了這等熱鬧之事,恐怕任誰都想趕上前來,吐壹口唾沫星子。
……
而此刻,處於話鋒漩渦之上的浮芳苑,可謂氣氛凝重到了極致。
旁人暫且不看,只施霓這個事件主人公,當下得了信後,頭先凝目想的,便是該如何避過去。
她實在思索不明,怎麽梁帝先前還對她心生厭惡,百般避諱,今日就又忽的換了主意而主動身臨了呢?
只是,她沒來得及差遣阿降,去將事情的前因後果打聽明白,梁帝的禦用轎輦就已經臨於門口。
她手心緊張而握,隨即便聽到院外不小的動靜陣仗。
而其中最為響亮的壹聲,便是張公公的細聲傳呼,“皇上駕到!還請施小主,出殿跪迎。”
小主?施霓聞言蹙緊眉頭。
此稱呼由皇帝身邊的宦官喚出,含義非凡,似乎已認定她是皇帝的女人。
當下,看著外面漸暗的天色,施霓背上不由浸出壹層冷汗來。
此夜不見月光,夜幕也似比以往更加濃暗。
……
霍厭的眼線早已布於宮內,而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幾乎人盡皆知,自不會逃過暗處的眼睛。
當霍厭自軍營演訓完畢後,策馬晚歸之時,密信正好由人隱秘送至了將軍府。
他因思念施霓,所以這信平日裏也會照常送達,無論是她衣食住行上的小事,還是她平常無聊時,閑倚花窗,拿著玉如意挑花逗蝶的場面,事無巨細,他方方面面都想著了解。
故而今日密信傳來,他還心情舒悅地好奇她今日過得如何漫散。
結果,卻見展信只八字:禦輦夜至,姑娘危乎!
橫眉現凜,拳心緊握。
那指尖碎紙屑,當即被震落了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