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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涯·明月·刀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十四回 先付後殺胡昆站在登仙樓上的雕花欄桿旁,對所有的壹切都覺得很滿意。
  這裏是個高尚而有氣派的地方,裝潢華麗,用具考究,每張桌椅都是上好的楠木,碗盞用的是江南景德鎮的瓷器。
  到這裏來品茶喝酒的,也大多是高尚而有氣派的客人。
  雖然這裏的訂價比城裏任何地方都至少高出壹倍,可是他知道這些人都不在乎,因為“奢侈”的本身就是種享受。
  平時他總是喜歡站在這裏,看著這些高尚而有氣派的人在他胯下走來走去,讓他覺得自己永遠都是高高在上的。
  雖然他身高還不滿五尺,但是這種感覺卻總是能讓他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高出壹個頭。
  所以他喜歡這種感覺。
  他也喜歡高尚而有氣派的事,正如他喜歡權力壹樣。
  惟壹令他覺得有點煩惱的,就是那個不要命的杜十七。
  這個人喝起酒來不要命,賭起錢來不要命,打架的時候更不要命,就好像真的有九條命壹樣。
  “就算他真有九條命,我也決不能讓他活過下個月初壹。”
  胡昆早已下了決心,而且有了很周密的計劃。
  只可惜他並沒有絕對能成功的把握。
  想到這件事,他總是會覺得有點心煩,幸好就在這時,他等的人已來了。
  他等的人叫屠青,是他花了三萬兩銀子專程從京城請來殺杜十七的。
  屠青這名字在江湖中並不響亮,因為他做的事根本不允許他太出名。
  他要的也不是名聲,而是財富。
  他是個專門受托殺人的刺客,每次任務的代價,至少是三萬兩。
  這是種古老而神秘的行業。在這壹行裏招搖和出風頭都是絕對犯忌的事。
  在他們自己的圈子裏,屠青卻無疑是個名人,要的代價也比別人高。
  因為他殺人是從不失手的!
  屠青身高七尺,黝黑瘦削,壹雙灼灼有光的眼睛銳利如鷹。
  他穿的衣服質料雖然高貴,剪裁合身,但顏色並不鮮艷。
  他的態度冷靜沈著,手裏提著個顏色灰黯的狹長包袱。
  他的手幹燥而穩定。
  這壹切都很配合他的身份,讓人覺得無論出多高的代價都是值得的!
  胡昆對這壹切顯然也很滿意。
  屠青已在角落裏找了個位子坐下,連看都沒有擡頭去看壹眼。
  他的行動必須保守秘密,絕對不讓別人看出他和胡昆之間有任何關系,更不能讓人知道他是為什麽而來。
  胡昆吐出口氣,正準備回到後面的密室去小飲兩杯,忽然又看見壹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走路的姿態怪異而奇特,手裏緊緊握著壹把刀。
  漆黑的刀!刀還在鞘中,他的人卻像是柄出了鞘的刀,殘酷而鋒利。
  他的目光也像是刀鋒,四下掃了壹眼,就盯在屠青身上。屠青低下頭喝茶。
  這個陌生人嘴角帶著冷笑,在附近找了個位子坐下。
  忽然間,“哢哧”壹響,壹張上好的楠木椅子,竟被他坐斷了。
  他皺了皺眉,壹雙手扶上桌子,忽然又是“哢哧”壹響,壹張至少值二十兩銀子的楠木桌,也平空裂成了碎片。
  現在無論誰都已看得出他是來找麻煩的!
  胡昆的瞳孔在收縮。
  ——難道這個人也是杜十七從外地請來對付他的高手?
  他的保鏢和打手已準備沖出去,胡昆卻用手勢阻止了他們。
  他已看出這個陌生人決不是他們能對付得了的!
  屠青既然已來了,為什麽不趁這個機會先試試他的功夫?
  胡昆是個生意人,而且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付出每壹兩銀子都希望能足收回代價來。
  何況,這個陌生人找的也許並不是他,而是屠青。
  這個陌生人當然就是傅紅雪。
  屠青還在低著頭喝茶。
  傅紅雪忽然走過去,冷冷道:“起來。”
  屠青不動,也不開口,別的客人卻已悄悄地溜走了壹大半。
  傅紅雪再重復壹遍:“站起來。”
  屠青終於擡起頭,好像剛看見這個人壹樣:“坐著比站著舒服,我為什麽要站起來?”
  傅紅雪道:“因為我喜歡妳這把椅子。”
  屠青看著他,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伸出手,拿起桌上的包袱。
  包袱裏無疑就是他殺人的武器。
  胡昆的手也握緊,心跳忽然加快。
  他喜歡看人殺人,喜歡看人流血。
  五年來能令他興奮的事已不多,甚至連女人都不能,殺人已是他惟壹還覺得有刺激的事。可是他失望了。
  屠青已站起來,拿起了包袱,默默地走開。——他的行動壹向小心謹慎,當然決不會在這麽多人眼前出手的。
  胡昆忽然道:“今天小店提前打烊,除了有事找我的之外,各位最好請便。”於是想看熱鬧的也不能不走了,大廳忽然只剩下兩個人——屠青低著頭喝茶;傅紅雪擡起頭,盯著樓上雕花欄桿後的胡昆。
  胡昆道:“妳有事找我?”
  傅紅雪道:“妳就是胡昆?”
  胡昆點點頭,冷笑道:“杜十七若是叫妳來殺我,妳就找對人了。”
  傅紅雪道:“妳若想找人去殺杜十七,也找對人了。”
  胡昆顯然很意外:“妳?”
  傅紅雪道:“我不像殺人的人?”
  胡昆道:“妳們有仇?”
  傅紅雪道:“殺人並不壹定為了仇恨。”
  胡昆道:“妳殺人通常都是為了什麽?”
  傅紅雪道:“為了高興。”
  胡昆道:“要怎麽樣才能讓妳高興?”
  傅紅雪道:“幾萬兩銀子通常就可以讓我很高興了。”
  胡昆眼睛裏發出了光,道:“我能讓妳高興,妳今天就替我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據說妳並不是壹個很小氣的人。”
  胡昆道:“妳有把握能殺他?”傅紅雪道:“我保證他絕對活不到下個月初壹。”
  胡昆笑了:“能夠讓朋友們高興,我自己也很愉快,只可惜妳來遲了壹步。”
  傅紅雪道:“妳已找到別人?”
  胡昆用眼角瞟著屠青,微笑著點頭。
  傅紅雪冷冷道:“妳找的若是這個人,就找錯人了。”
  胡昆道:“哦?”
  傅紅雪道:“死人是不能殺人的。”
  胡昆道:“他是死人?”
  傅紅雪道:“若不是死人,現在就該殺了我。”
  胡昆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妳若不能讓我高興,我就壹定會去找杜十七。”
  胡昆道:“妳若去找杜十七,就會讓杜十七提防著他。”
  傅紅雪道:“我還會幫杜十七殺了他。”
  胡昆道:“先殺他,再殺我。”
  傅紅雪道:“杜十七活著,妳就非死不可。”
  胡昆道:“所以他現在就該殺了妳。”
  傅紅雪道:“只可惜死人是不會殺人的!”
  胡昆嘆了口氣,轉向屠青,道:“他說的話妳聽見沒有?”
  屠青道:“我不聾。”
  胡昆道:“妳為什麽還不殺了他?”
  屠青道:“我不高興。”
  胡昆道:“要怎麽樣才能讓妳高興?”
  屠青道:“五萬兩。”
  胡昆好像吃了壹驚,道:“殺杜十七只要三萬,殺他要五萬?”
  屠青道:“杜十七不知道我,他知道!”
  胡昆道:“所以,妳能暗算杜十七,卻不能暗算他。”
  屠青道:“而且他手裏有刀,所以我冒的險比較大。”
  胡昆道:“但妳卻還是有把握能殺了他。”
  屠青冷冷道:“我殺人從未失手過!”
  胡昆吐出口氣,道:“好,妳殺了他,我給妳五萬兩。”
  屠青道:“先付後殺。”
  嶄新的銀票,壹千兩壹張,壹共五十張。
  屠青已數過兩遍,就像是個守財奴壹樣,用手指蘸著口水數了兩遍,再用壹塊方巾包起來,收到腰上系著的錢袋裏。
  用血汗賺來的錢總是特別值得珍惜的。他賺錢雖然很少流汗,卻常常流血。
  血當然比汗更珍貴!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無表情。胡昆卻在微笑,忽然道:“妳壹定已經是個很有錢的人。”
  屠青不否認。
  胡昆道:“妳成了親了”
  屠青搖搖頭。
  胡昆的笑容更友善,道:“妳為什麽不把錢存在我這裏,我出妳利息,三分息。”
  屠青又搖搖頭。
  胡昆道:“妳不肯?難道妳不信任我?”
  屠青冷冷道:“我惟壹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
  他拍了拍衣下的錢囊:“我所有的財產全都在這裏,只有壹種法子可以拿走!”
  胡昆當然不敢問出來,可是眼色卻已等於在問:“什麽法子?”
  屠青道:“殺了我!”
  他盯著胡昆:“誰殺了我這就是誰的,所以妳也不試試。”
  胡昆笑了,笑得很勉強:“妳知道我不會試的,因為……”
  屠青冷冷道:“因為妳沒有這麽大的膽子。”
  他忽然轉向傅紅雪,“妳呢?我若殺了妳,妳有什麽留給我?”
  傅紅雪道:“只有壹個教訓。”
  屠青道:“什麽教訓?”
  傅紅雪道:“不要把殺人的武器包在包袱裏。要殺人的人,和快要被殺的人都沒有耐性,決不會等妳解開包袱的。”
  屠青道:“這是個很好的教訓,我壹定會時常記在心裏。”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其實,我自己也同樣沒有耐性,要等到解開包袱再殺人,我壹定也會急得要命。”
  他終於伸出手,去解包袱——這包袱裏究竟是什麽武器?
  胡昆實在很想看看他用的是什麽武器,眼睛不由自主盯在包袱上。
  誰知包袱還沒有解開,屠青已出手。他殺人的武器並不在這包袱裏,他全身上下都是殺人的武器。只聽“格”的壹響,他的腰帶上和衣袖裏,已同時飛出七道寒光,衣領後射出三枚緊背花裝弩,雙手打出滿把鐵蓮子,腳尖也有兩柄尖刀蹦了出來。
  暗器發出,他的身子也躍起,拐子鴛鴦腳連環踢出。就在這壹剎那間,他已使出了四種致命的武器。他那引入註目的包袱,卻還是好好地擺在桌子上。這壹著實在出人意料,連胡昆都大吃壹驚,就憑這壹著已值得他花五萬兩。
  他相信屠青這次也決不會失手。可是他錯了,因為他還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已拔刀。
  天下無雙的刀,不可思議的刀法。
  無論多惡毒的暗器,無論多復雜的詭計,遇見了這把刀,都像是冰雪到了陽光下。
  刀光壹閃,壹連串金鈴般的輕響,滿天暗器落地,每壹件暗器都被削斷了,都是從正中間斷的。就算巧手匠人用小刀壹件件仔細分割,也未必能如此精確。
  刀光消失後,才看見血。血是從臉上流下的!
  屠青的臉。
  壹道刀口從他眉毛間割下來,劃過鼻尖。這壹刀只要多用三分力,他的頭顱無疑也要被削成兩半。
  刀已人鞘。
  鮮血從鼻尖流落,流入嘴唇,又熱又鹹又苦。屠青臉上每壹根肌肉都已因痛苦而抽搐,他的身子卻沒有動;他知道自己殺人的生涯已結束。
  這是種秘密的行業,無聲無息地殺人,無聲無息地消失。
  無論誰臉上有了這麽樣壹條顯著的刀疤,都絕對不適宜再幹這壹行了。
  傅紅雪看著這條刀疤,忽然揮了揮手,道:“妳走吧。”
  屠青的嘴唇也在抽搐:“到哪裏去?”
  傅紅雪道:“只要不去殺人,隨便哪裏妳都可以去。”
  屠青道:“妳……妳為什麽不殺了我?”
  傅紅雪道:“妳壹定要五萬兩,才肯殺我;要我殺妳,至少也得五萬兩。”
  他冷冷地接著道:“我也從來不免費殺人的。”
  屠青道:“可是我身上帶著的不止五萬,妳殺了我,就都是妳的。”
  傅紅雪道:“那是另外壹回事。我的規矩也是先收費,再殺人。”
  規矩就是原則。
  無論在哪種行業裏,能成功的人,壹定都是有原則的人。
  屠青不再開口,默默地從錢囊中拿出兩叠銀票,壹叠五十張。
  他又仔仔細細數了兩遍,擺在桌上,擡頭看了胡昆壹眼:“這還是妳的。”
  胡昆在咳嗽。
  屠青道:“妳可以付他五萬兩,叫他殺了我。”
  胡昆忽然不咳了:“妳身上還有多少?”
  屠青閉著嘴。
  胡昆盯著他,眼睛裏又發出光。
  屠青已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慢慢地往外走!
  胡昆忽然大聲道:“殺了他,我付五萬兩。”
  傅紅雪冷冷道:“要殺這個人,妳自己動手。”
  胡昆道:“為什麽?”
  傅紅雪道:“因為他已經受了傷,已沒有還手之力。”
  胡昆雙手握緊欄桿,突聽“篤”的壹響,三柄飛刀釘在欄桿上。
  飛刀是從包袱裏拿出來的,這包袱也有殺人的武器。
  屠青冷冷道:“我從不免費殺人,為了妳,卻可以破例壹次,妳想不想試試?”
  胡昆臉色早已變了。
  他實在猜不透這包袱裏還有多少種武器,屠青身上又還有多少種!
  但是他已看出來,無論哪種武器,只須壹種,已足夠致他於死地。
  屠青終於走出去,走到門口突又回頭,盯著傅紅雪,盯著傅紅雪手上的刀,仿佛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刀。
  他忽然問道:“貴姓?”
  傅紅雪道:“姓傅。”
  屠青道:“傅紅雪?”
  傅紅雪道:“是的。”
  屠青輕輕嘆息,道:“其實我早就該想到妳是誰了。”
  傅紅雪道:“可是妳沒有想?”
  屠青道:“我不敢想。”
  傅紅雪道:“不敢?”
  屠青說道:“壹個人若是想得太多,就不會殺人了。”
  門外夜色已深,無星無月,屠青壹走出去,就消失在黑暗裏。
  胡昆長長吐出口氣,喃喃道:“妳為什麽不殺了他?難道妳不怕他泄露妳的秘密?”
  傅紅雪道:“我沒有秘密。”
  胡昆道:“難道妳已不想去殺杜十七?”
  傅紅雪道:“我殺人不是秘密。”
  胡昆又嘆了口氣,道:“桌上有八萬兩銀票,殺了杜十七,這些都是妳的!”
  傅紅雪道:“先付後殺。”
  胡昆勉強笑了笑,道:“現在妳就可以拿去。”
  傅紅雪拿起銀票,也數了兩遍,才慢慢地問道:“妳知道杜十七在哪裏?”
  胡昆當然知道:“為了清查他的行蹤,我已花了壹萬五千兩。”
  傅紅雪淡淡道:“殺人本就是件很奢侈的事。”
  胡昆嘆了口氣,看著他將銀票收進懷裏,忽又問道:“妳殺人不是秘密?”
  傅紅雪道:“不是!”
  胡昆道:“妳不怕在大庭廣眾間殺人?”
  傅紅雪道:“無論什麽地方都可以殺人。”
  胡昆笑了,真的笑了:“那麽妳現在就可以去找他。”
  傅紅雪道:“他在哪裏?”
  胡昆瞇起眼,道:“他正在拼命。”
  傅紅雪道:“拼命?”
  胡昆道:“拼命地賭,拼命地喝。我只希望他還沒有輸光,還沒有醉死。”
  杜十七不但贏了,而且很清醒。
  壹個人在贏的時候,總是很清醒的,只有輸家才會神智不清。
  他正在洗牌。
  三十二張用烏木做的牌九,每壹張他都仿佛能如意操縱,甚至連骰子都聽他的話。
  他並沒有玩花樣,做手腳。壹個人賭運來的時候,根本就不必做假。
  剛才他拿了壹封“長三”,統吃,現在他幾乎已贏了兩萬,本來壹定還可以多贏些。
  只可惜下註的人已漸漸少了,因為大家的口袋都已快空了。
  他希望能有壹兩個新生力軍加入。就在這時,他看見壹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走了進來。
  傅紅雪在看他洗牌,他的手巨大而有力。
  杜十七又推過壹次莊,四手牌,兩手統吃,卻只吃進了三百多兩。
  下註的人大都已顯得沒有生氣。
  在賭場裏,錢就是血,沒有血的人,怎麽會有生氣?
  ——不知道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身上的血旺不旺?
  杜十七忽然擡頭向他笑了笑,道:“朋友是不是也想玩兩把?”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他,道:“只玩壹把。”
  杜十七道:“只玩壹把?壹把見輸贏?”
  傅紅雪道:“是的!”
  杜十七笑了:“好,就要這樣賭才痛快。”
  他直起腰,全身的骨節立刻“格格”發響,壹塊塊肌肉在衣下流竄不停。
  這是十八年苦練的結果!
  他身高八尺二寸,闊肩細腰,據說用壹雙手就可以扼斷牛頭。看著他的人,每壹個眼睛裏都不禁露出敬畏之色,就好像臣子看著他們的帝王。
  八十張銀票都已拿了出來,嶄新的銀票,蒼白的手。
  杜十七道:“妳有多少?”
  傅紅雪道:“八萬兩。”
  杜十七輕輕吹了聲口哨,眼睛亮得就好像燃起了兩盞燈,問道:“八萬兩賭壹把?”
  傅紅雪道:“不論輸贏,只賭壹把。”
  杜十七道:“只可惜我沒有那麽多。”
  傅紅雪道:“無妨。”
  杜十七道:“無妨的意思,就是沒有關系?”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笑了:“這些錢莫非是偷來的,所以妳不在乎?”
  傅紅雪道:“不是偷來的,是買命的!”
  杜十七道:“買誰的命?”
  傅紅雪道:“妳的!”
  杜十七臉上的笑容僵硬,旁邊的人都已握緊拳頭,有的握緊了刀。
  傅紅雪卻連看都沒有看壹眼,道:“我輸了,這八萬兩給妳;妳輸了,就跟我出去。”
  杜十七道:“為什麽要我出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想在這裏殺妳。”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妳輸了,還是要殺我?”
  傅紅雪道:“無論輸贏,我都非殺妳不可。”
  杜十七道:“妳的意思是說,不是妳殺了我,就是我殺了妳,無論誰輸誰贏,我們反正都要拼壹次命的,只不過這裏的人太多,而且都是我的人,所以妳不願在這裏出手。”
  傅紅雪冷冷道:“我不想多殺人。”
  杜十七笑道:“妳好像很有把握能殺了我。”
  傅紅雪道:“沒有把握,怎麽會來?”
  杜十七大笑。
  傅紅雪道:“八萬兩銀子已經可以做很多事,妳死了之後,妳的朋友兄弟還是用得著的!”
  忽然間,壹把刀從後面砍過來,直砍他的後頸。
  傅紅雪沒有動,杜十七卻已抓住握刀的手。
  “叮”的壹響,尖刀落下,又是“格”的壹聲,刀尖已被拗斷。
  杜十七沈下臉,厲聲道:“這件事跟妳們沒關系,妳們只準看,不準動。”
  沒有人敢動。
  杜十七又笑了:“妳們都是我的好兄弟,妳們先看我把他這八萬兩銀子贏過來。”
  他壹把扯開衣襟,露出銅鐵般的胸膛,道:“我們怎麽賭?”
  傅紅雪道:“妳說!”
  杜十七道:“賭小牌九,壹翻兩瞪眼,最痛快。”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道:“還是用這副牌?”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妳知道我用這副牌已贏過幾把?”
  傅紅雪搖搖頭。
  杜十七道:“我已連贏了十六把。用這副牌賭,我的手氣特別好。”
  傅紅雪道:“再好的手氣,也有轉壞的時候。”
  杜十七盯著他,道:“殺人妳有把握,賭錢妳也有?”
  傅紅雪淡淡道:“沒有把握,怎麽會賭?”
  杜十七大笑:“這次妳錯了。賭錢這種事,連神仙都未必有把握。我以前也見過很多像妳壹樣有把握的人,現在都已輸得上吊。”
  .
  三十二張牌排成四行,壹行八張。
  杜十七推出了壹行,道:“我們兩個人對賭,上下兩家是空門。”
  傅紅雪道:“我懂。”
  杜十七道:“所以我們就不如賭四張。”
  傅紅雪道:“好。”
  杜十七用兩根手指推出了四張牌:“骰子擲出的是單,妳拿第壹副。”
  傅紅雪道:“牌是妳洗的,骰子我來擲。”
  杜十七道:“行。”
  傅紅雪拿起骰子,隨隨便便地擲了出去。
  七點,單。
  杜十七道:“我拿第二副。”
  兩張烏木牌九,“啪”的壹合,再慢慢推開。
  杜十七眼睛裏露出光,嘴角露出了笑,他的兄弟也松了口氣。
  大家都看得出他手上拿的是副好牌。
  傅紅雪卻冷冷道:“妳輸了。”
  杜十七道:“妳怎知道我輸了?妳知道我手上是什麽牌?”
  傅紅雪道:“是壹張天牌,壹張人牌,天杠。”
  杜十七吃驚地看著他,道:“妳看過自己手上的牌沒有?”
  傅紅雪搖搖頭,道:“我用不著看,我的牌是對雜五。”
  杜十七忍不住掀開他的牌,果然是雜五。
  雜五對恰巧贏天杠。
  杜十七怔住,每個人都怔住。
  然後才是壹陣騷動:“這小子有鬼,這小子認得牌。”
  傅紅雪冷笑道:“牌是誰的?”
  杜十七道:“我的。”
  傅紅雪道:“我動過牌沒有?”
  杜十七道:“沒有。”
  傅紅雪道:“那麽我怎麽會有鬼?”
  杜十七嘆了口氣,苦笑道:“妳沒有鬼,我跟妳走。”
  又是壹陣騷動。
  握刀的又想動刀,握拳的又想動手。
  杜十七厲聲道:“賭錢我雖然輸了,賭命我還沒有輸,妳們吵什麽?”
  騷動立刻靜了下來,沒有人敢開口。
  杜十七又笑了,笑得還是那麽愉快:“其實妳們都該知道,賭命我是決不會輸的。”
  傅紅雪道:“妳有把握?”
  杜十七微笑道:“就算我沒有把握,可是我有九條命,妳卻只有壹條。”
  無星,無月,無燈。
  黑暗的長巷,冷清清的長夜。
  杜十七忽然嘆了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有九條命,我根本連壹條命都沒有。”
  傅紅雪道:“哦?”
  杜十七道:“我這條命已經是燕南飛的。”
  傅紅雪道:“妳知道我是誰?”
  杜十七點點頭道:“我欠他壹條命,他欠妳壹條,我可以替他還給妳。”
  他停下來,臉上還帶著微笑:“我只希望妳能讓我明白壹件事。”
  傅紅雪道:“什麽事?”
  杜十七道:“妳怎麽認得那些牌的?”
  傅紅雪沒有回答,卻反問道:“妳知不知道每個人手指都有指紋?”
  杜十七道:“我知道,有的人手上是箕,有的人手上是籮。”
  傅紅雪道:“妳知不知道世上決沒有兩個人的指紋是完全相同的?”
  杜十七不知道。
  這種事在那時根本沒有人知道。
  他苦笑道:“我很少去看別人的手,尤其是男人的手。”
  傅紅雪道:“就算妳常常看,也看不出,這其間的分別本來就很小。”
  杜十七道:“妳看得出?”
  傅紅雪道:“就算是同壹模子裏烘出來的餅,我也能壹眼看出它們的分別來。”
  杜十七嘆道:“這壹定是天才。”
  傅紅雪淡淡道:“不錯,是天才,只不過這種天才卻是在連壹點光都沒有的密室中練出來的。”
  杜十七道:“妳練了多久?”
  傅紅雪道:“我只不過練了十七年,每天只不過練三五個時辰。”
  杜十七道:“妳拔刀也是這樣練出來的?”
  傅紅雪道:“當妳練眼力的時候,壹定要不停地拔刀,否則就會睡著。”
  杜十七苦笑道:“現在我總算明白‘天才’是什麽意思了。”
  天才的意思就是苦練,不停地苦練。
  傅紅雪道:“那副牌九是用木頭做的,木頭上也有木紋,每張牌上的木紋都不同。我已看妳洗過兩次牌,那三十二張牌我已沒有壹張不認得。”
  杜十七道:“那手骰子擲出的若是雙,妳豈非還是輸?”
  傅紅雪道:“那手骰子決不會擲出雙的。”
  杜十七道:“為什麽?”
  傅紅雪淡淡道:“因為擲骰子我也是天才。”
  長巷已到了盡頭,外面的道路更黑暗。
  現在夜已很深。
  傅紅雪忽然掠上屋脊,最高的壹層屋脊,附近每壹個陰暗的角落都在他眼底。
  他殺人就不是給人看的,這壹次更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杜十七終於也跟上來:“妳究竟要我幹什麽?”
  傅紅雪道:“要妳死!”
  杜十七道:“真的要我死?”
  傅紅雪道:“現在妳就已是個死人。”
  杜十七不懂。
  傅紅雪道:“從現在開始,妳至少要死壹年。”
  杜十七想了想,好像已有點懂了,卻還是不太懂。
  傅紅雪道:“甚至連棺材我都已替妳準備好,就在城外的亂葬崗上。”
  杜十七眨了眨眼,道:“棺材裏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
  傅紅雪道:“還有三個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紅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讓他們活下去。”
  杜十七道:“妳是不是壹定要讓他們活下去?”
  傅紅雪點點頭,道:“所以壹定要替他們找個安全秘密的地方,決不能讓任何人找到他們。”
  杜十七眼睛漸漸亮了:“然後我就把棺材擡回來,替自己風風光光地辦件喪事。”
  傅紅雪道:“妳壹定要死,因為誰也不會想到要去找個死人追查他們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況我又是死在妳手裏的,別人壹定會認為這是跟胡昆的交換條件,妳替他殺了我,他替妳藏起那三個人。”
  現在他終於明白了,這本是件很簡單的事,只不過傅紅雪做得很復雜而已。
  傅紅雪道:“我不能不特別小心,他們的手段實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
  傅紅雪道:“楊無忌、蕭四無、公孫屠,還有壹把天王斬鬼刀。”
  他沒有說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願讓杜十七太吃驚。
  可是這四個人的名字,已經足夠讓壹個有八個膽子的人吃驚了。
  杜十七凝視著他,道:“他們要對付妳,妳當然也不會放過他們。”
  傅紅雪也不否認。
  杜十七忽然嘆了口氣,道:“我並不怕他們,因為,我已是個死人,死人就用不著再怕任何人,可是妳……”
  傅紅雪不否認。
  杜十七道:“妳將這裏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們?”
  他看了看傅紅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許應該擔心的並不是妳,而是他們,壹年後說不定也都要變成死人。”
  傅紅雪目光在遠方,人也仿佛到了遠方。
  遠方壹片黑暗。
  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有時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條命。要對付他們那些人,壹條命實在太少了。”
  荒涼的山谷,貧瘠的土地。
  山村裏只有十幾戶人家,山麓下壹棟小屋有竹籬柴扉,還有幾叢黃花。
  杜十七遠遠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眼睛裏仿佛充滿了柔情。
  到了這裏,他好像已忽然變成了個純樸的鄉下人。
  傅紅雪心裏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剛從小屋出來,出來的時候卓玉貞和孩子都已睡著。
  ——妳們可以安心待在這裏,決不會有人找到這裏來的。
  ——妳呢?妳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這裏住幾天。
  他壹直很少說謊,可是這次說的卻是謊話。
  他不能不說謊話,因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傷悲?
  傅紅雪輕輕嘆息,道:“這是個好地方,能夠在這裏安安靜靜過壹輩子,壹定是有福氣的人。”
  杜十七勉強笑了笑,道:“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我本來也可以做個有福氣的人。”
  傅紅雪道:“那麽,妳為什麽要走?”
  杜十七沈默著,過了很久,忽然問道:“妳有沒有看見那邊竹籬下的小黃花?”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那是個小女孩種的,壹個眼睛大大、辮子長長的小女孩。”
  傅紅雪道:“現在她人呢?”
  杜十七沒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裏的淚水,已替他說明了壹切。
  ——黃花仍在,種花的人卻已不在了。
  又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道:“其實我早就應該到這裏陪陪她的,這幾年來,她壹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後,是不是也同樣會寂寞?
  傅紅雪拿出了那疊銀票,交給杜十七:“這是胡昆想用來買妳這條命的,妳們隨便怎麽花,都不必覺得抱歉。”
  杜十七道:“妳為什麽不自己交給她?難道妳現在就要走?”
  傅紅雪點點頭。
  杜十七道:“難道妳不向她道別?”
  傅紅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別?”
  杜十七道:“妳為她做了這麽多事,她當然壹定是妳很親的人,妳至少也應該……”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妳為我做了這麽多事,妳並不是我的親人。”
  杜十七道:“但我們是朋友。”
  傅紅雪冷冷道:“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夕陽西下,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
  傅紅雪走到夕陽下,腳步還是沒有停,卻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墜著壹副很沈的擔子。
  ——他真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杜十七看見他孤獨的背影遠去,忽然大聲道:“我忘了告訴妳壹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壹根繩子吊死在登仙樓的欄桿上。”
  傅紅雪沒有回頭:“是誰殺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殺他的人臨走時留下兩句話。”
  那兩句話是用鮮血留下來的——這是我第壹次免費殺人,也是最後壹次殺人。
  夕陽更暗淡,傅紅雪眼睛裏卻忽然有了光。
  屠青終於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這種人若是下了決心,就永遠不會更改的。
  ——可是我呢曠我手裏拿著的豈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放下來?
  傅紅雪緊緊地握著他的刀,眼睛裏的光又暗淡了。
  他還不能放下這把刀。只要這世界上還有公孫屠那種人活著,他就不能放下這把刀!
  決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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