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兄弟為王前驅
晚唐浮生 by 孤獨麥客
2024-6-22 09:56
冷風呼嘯,雪花飄飄。
延孫神色堅毅,跪在邵樹德的金帳之外,口中不斷說道:“仆指天發誓,永為大夏臣屬,若違此誓,滿門誅絕,斷子絕孫。”
帳內沒有任何回應。
延孫壹點不慌,繼續跪著。
他很有信心,因為呼嘯的寒風都壓不住妻子喉嚨深處發出的嫵媚聲音。
蔡邦氏這個樣子,壹定是在氣他吧?她以前很矜持的,壹直緊咬著嘴唇,不肯發出聲音。延孫心中微微有些酸澀。
但很快又堅定了信念。父親曾說過,如果在仲巴拉孜頂不住,他們就只能向西逃亡到阿裏了,到時候也不知道那邊的貴族會不會收留他們——
歷史上巴克贊被農奴起義軍殺死後,吉德尼瑪袞逃到了阿裏獅泉河壹帶,當地貴族、官員臣服出迎,奉他為主,於是吉德尼瑪袞在熱拉壹帶修建紅堡,定都於此,建立吐蕃分裂後的阿裏王系。
六年後,隔壁布讓(今普蘭縣)的土王格西紮西贊在領地上修建宮殿,請王孫吉德尼瑪袞前來居住,並把女兒嫁給他,死後也把土地、百姓讓吉德尼瑪袞繼承。
吉德尼瑪袞生前就把土地分給了三個兒子。
白吉日巴袞駐列城(今印度列城),疆域為後世西藏日土、克什米爾壹帶,後人發展出了拉達克王系。
次子紮西德袞駐普蘭(今阿裏普蘭),疆域為那曲、阿裏以及尼泊爾各壹部分,後人發展出了普蘭王系,後又分裂出了古格王系。
三子德祖袞駐桑噶(今印度北部),疆域為印度的喜馬偕爾邦、北阿肯德邦(新德裏以北)壹帶,後人發展出了桑噶王系。
與吉德尼瑪袞後人相比,鐵哥、延孫的爹紮西孜巴白的日子就難過多了。他的後人主要在亞隆壹帶發展,勢力較小,遠不能與那些堂兄弟們相媲美。
延孫自家人知自家事,不覺得自家這壹系搶資源搶得過叔父那壹系,於是壹門心思抱大腿,不惜代價。
“大夏聖人誌在天下,而天下何其之廣也。”延孫凍得哆哆嗦嗦,仍堅持道:“吐蕃據大夏西南,其國土四分五裂,而今正是插手良機。仆為贊普苗裔,正可為王前驅……”
侍衛、黃門、宮人們靜靜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延孫絲毫不氣餒,繼續說著。
大帳之內,溫暖如春。
兩個頭發都濕了的男女四肢交纏,緊緊擁在壹起。
“妳七天前剛過了月事,不怕麽?”邵樹德說道。
蔡邦氏低聲嘟囔了壹句:“若懷上了,只可能是妳的,因為……”
“什麽?”邵樹德問道。
蔡邦氏松開了四肢,偏過頭去,不想多說,只道:“我要回吐蕃的,騙妳有什麽用?”
“妳叫什麽名字?”
“我有個漢名奴奴。”
“聽聞吐蕃有四大家族,蔡邦氏便是其壹。昔年俄松的次妃蔡邦氏……”
“那是我太姑姑。”
“哦。蔡邦氏現在也分裂了吧?”
少女轉過頭來,看向邵樹德,問道:“妳要把我們送到哪裏?”
“誰說朕要把妳們送回去了?”邵樹德笑道:“先跟朕回洛陽,這事要從長計議。”
蔡邦氏氣得眼睛溜圓,直欲起身。
“別亂動,我們的孩子還在妳肚子裏呢。”邵樹德調笑道。
蔡邦氏不答,直接起身,然後蹲到壹側,壹邊雙手下探活動著,壹邊氣呼呼地看著邵樹德。
邵樹德哈哈大笑,連忙把少女抱到懷中,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妳與延孫成婚三年了,尚未有子嗣……他若沒有子嗣的話,哪個貴族敢投他?”
蔡邦氏這才不掙紮。
“看到今日來的那個燒阿竹多了麽?”邵樹德問道。
“看到了。”
“朕打算讓他投靠……”說到這裏,邵樹德嘆了口氣。
燒阿竹多在聽聞鐵哥、延孫是達磨贊普子孫後,肅然起敬,十分謙卑。
再聯想到後世青唐吐蕃族散千種,壹盤散沙,結果唃廝啰被迎來後,有壹兩個稍大些的部族支持,很快就壹統青唐,建立起了個百萬人的國家,並在與西夏的戰爭中大勝。
越愚昧的民族越好貴種。
偌大個吐蕃帝國,最具革命性的居然是那幫喊出“砍山頭難、砍人頭易”的奴隸。相反,貴族在遇到吉德尼瑪袞時,又是送女,又是送地的,讓無兵無權的他開國稱制,簡直匪夷所思。
這個地方的政治倫理,他是搞不明白了。
“罷了,先睡覺吧。”邵樹德拍了拍手,自有宮人進來收拾。
他則披著壹件貂裘,起身掀開了大帳,看著跪在外面的延孫,上上下下掃了壹個遍,最後嘆道:“好堅毅的心誌,是個做大事的料子。”
延孫見到邵樹德出來時壹喜,聽完這番話後頓時冰水淋頭,涼到了心底。
“不過,若沒點本事,回了吐蕃,怕是也沒人投效。”邵樹德又笑了笑,道:“妳讓朕很為難啊。沒本事,回去後辦不成事。本事大,又擔心妳翅膀硬了。”
“陛下。”延孫心下壹急,立刻說道:“而今赤德袞年勢大,國中又四分五裂,仆縱然回了吐蕃,撐死了也就割據壹隅。”
“割據壹隅,說得輕巧。”邵樹德說道:“多少人想割據壹隅還沒機會呢。再者,比起妳如今喪家之犬的日子,又如何?”
“陛下!”延孫流著眼淚說道:“仆若成事,願在家中立生祠,日夜為陛下祈福,並教之子孫,世世代代永為大夏臣屬。”
“唔……”邵樹德輕捋胡須,沈吟未決。
其實,即便不送他們回去,那些地方也多半被吉德尼瑪袞、赤德袞年的子孫占據。
他們回去了,也是與這兩個人的子孫競爭。
邵樹德不太清楚後世吐蕃諸王系各自占據的範圍,但有壹點是肯定的,吐蕃的地盤基本被雲丹、俄松的子孫瓜分了。
既如此,不如給妳們多點競爭對手,反正他不用出什麽成本,把人送回去就行,撐死了借大夏這張虎皮讓他們用壹用。
再往後,鐵哥、延孫若恭順,自然是好。
若不恭順,那也沒什麽損失。
反正大夏是沒有能力攻滅青藏高原諸勢力的,不如試壹試,看看能不能通過政治手段,壹步步蠶食。
他的心中已經傾向於送人回去了。
“陛下!”延孫心思敏銳,看到有戲,趕忙擦了把眼淚,顧不得地上的汙泥和積雪,膝行而前。
“唰!”侍衛們抽出刀,架在他脖子上,大聲喝止。
蔡邦氏驚叫壹聲,捧著衣服站在帳中,看著外面。
延孫瞄了壹眼妻子。
頭發濕漉漉的,眼含霧氣,滿臉紅潮。身上披著件薄紗,胸前壹片雪白,走起路來顫巍巍的。
他第壹次發現,妻子竟然有如此艷色。這壹刻的奴奴,美得驚人!
他不敢多看,連忙低下了頭,泣道:“陛下且信我壹次。今只願借兵數千,助我成事。”
“先回去吧,容朕思量幾天。”邵樹德將帳簾合上。
延孫失落無比,待看見妻子那冰冷不含絲毫感情的目光時,又壹個激靈。
付出了這麽大代價,壹定要成功!他暗自鼓勁,默默起身,不料跪的時間太長了,渾身又凍得僵硬,直接摔倒在雪地裏。
邵樹德則抱著蔡邦氏柔軟的身體,鉆進了溫暖的被窩,呼呼大睡去了。
……
十月頭上幾天,邵樹德又私下召見了羅家部、楊家部、梁家部、白家部等活躍在樹墩城、伏俟城壹帶的黨項部落頭人,給予賞賜,溫言撫慰。
嚴格來說,這些部落並不是黨項人。
像梁家部這種,本是生活在靈州壹帶的胡化漢人,以遊牧為生。
唐代將他們統壹歸並為“河西黨項”,懶得作區分。
歷史上西夏時代,這些部落的日子過得很不錯,甚至權力大增,躋身國家上層。
在本時空,邵樹德將他們統壹發送到了青海湖壹帶,作為他“鞭撻”吐蕃諸部的工具,非常好使。
而他們的實力也愈發壯大了,吞並了很多吐蕃、吐谷渾、羌人小部落,以至於邵樹德不得不令他們分家。比如梁家部現在就分為大梁部、小梁部,以兄弟二人分家故。
這些部落,他暫時還不準備動。但將來還是有調動計劃的,比如將他們送往西域放牧。
之所以有這個思慮,主要還是為了改變當地的人種結構。
羅家等部,至少部落裏通行大夏官話,中上層人物粗通文墨,也聘請了壹些落魄文人來幫他們寫公文——公文有格式要求,不是什麽人都會寫的。
送到西邊去以後,雖然未必不會造反,但總比突厥之流可靠壹些。
而且,這些部落相對富裕,戰鬥力不俗,到安西之後戰陣上也能發揮作用——幾十年來,邵樹德還沒見過西邊的部落戰鬥力有東邊強的,即便當初黨項隨王師東征契丹,也是打順風仗,看不大出水平來。
十月初五,這些部落各自散去後,邵樹德又檢閱了壹番青唐鎮軍,發下賞賜,隨後便準備離開了。
當天晚上,鐵哥又帶著妻子沒廬氏來訪。
與蔡邦氏壹樣,沒廬氏也是吐蕃四大烏衣門第之壹,源自松贊幹布父親壹系,其中壹支世為阿裏豪門。
“仆請陛下借兵五千,助我回亞隆河谷。”鐵哥沒有任何廢話,直接嘭嘭磕頭,說道。
“妳聽到了什麽風聲?”邵樹德問道。
“沒有。”鐵哥否認。
他能承認麽?他是沒聽到風聲,但他不止壹次看到蔡邦氏夜宿龍帳,天明才走,但這事能說麽?
“妳有把握在亞隆河谷成事?”邵樹德又問道。
“有。”鐵哥說道。
邵樹德默默思考了起來。
亞隆就是雅礱,亞隆河谷大致在山南、林芝壹帶。與邏些、象泉河壹起,是吐蕃族源的三大組成部分。
“如何去這片?”邵樹德指出了實際的難題,即如何接觸到那壹片。
“陛下可在南詔劍川、永昌、麗水三鎮聚兵,助我上山,壹路所至,官員、貴人們必聞風而降,無需大戰。”鐵哥壹聽,按捺住激動之色,說道。
邵樹德沈吟不語。
有那麽簡單嗎?當然不可能了。
鐵哥為了拉贊助,自然是挑好的說。沿著當年吐蕃進攻南詔的路線,壹路直上,進入亞隆河谷腹地,要經歷多少艱難險阻?當地的貴族、官員們真的會投降嗎?
或許有壹部分會,但絕不是全部。
不過反過來想,只要有壹部分同意投降,鐵哥就站住腳了,後面慢慢發展便是。即便他這壹代不行,還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子孫身上。
見邵樹德不說話,鐵哥將妻子往前推了推,言辭懇切道:“仆知此行兇險萬分,故願將妻兒留在中原,待事成之後再遣人接回。”
這是留人質了。
邵樹德微微頷首,沒說什麽。
鐵哥欣喜若狂,又嘭嘭嗑了幾個頭後,告辭離去了。
帳中氣氛壹時曖昧起來。
沒廬氏的臉有些紅,坐不住了。
片刻之後,只見她起身,顫聲道:“妾為陛下獻舞。”
“好。”邵樹德笑了笑,坐在床榻上,說道。
榻上還殘留著昨夜蔡邦氏的味道,再被眼前的美人壹激,心下沈迷不已。
起居舍人劉朐坐在斜對面的另壹個帳篷內,默默註視著火燭下的人影。
壹直到天色將明,他才收回目光。
隨後坐到了案前,攤開紙筆,書寫道:“……吐蕃王子鐵哥妻有色而惠,因侍左右,進酒食,獻歌舞,帝歡甚,留至天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