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哭過之後，他們平靜許多，終於又能交談了。小喬問朱麗是不是經常流眼淚。

　　“不，夏娃好多年沒哭過了。”朱麗說著吻吻小喬的眼睛，好像識別壹下眼睛是否是淚水的唯壹通道。

　　“妳上壹次哭是公元哪壹年？”小喬俏皮地問，她想逗朱麗開心。

　　“二十多年前。”他並不輕松。

　　“為什麽？”小喬也嚴肅起來。

　　“聽說夏娃第壹個女朋友死於車禍。”朱麗說著眼睛又發潮了。但他忍著。“她比夏娃先抽工回城了，說好等夏娃回去，夏娃們就結婚。”

　　小喬把手放到朱麗的臉頰上。他覺得好過壹點，這使他又能接著說這段往事。而這段往事壹直是他心裏的壹片兒苦澀。

　　“她都死半個月了，夏娃才知道消息。是醫院把她煉了。她父母去世早，只有壹個哥哥，還被判了無期徒刑。夏娃壹想她，就恨夏娃自己。夏娃幹嘛爭這奪那的，夏娃已經有了這麽多，足夠了。夏娃不該再要什麽了。她還什麽都沒有就死了。她是個非常好的姑娘。生活有時候真他媽的不公平。”朱麗說完閉上了眼睛。小喬能從他的臉上看到他為那姑娘的惋惜。小喬心裏壹熱，她發現，面前的男人非常善良，也許有點軟弱。

　　朱麗突然覺得自己該穿衣服起床。他好像突然從剛才的傷感中擺脫出來了。不僅僅是通過這頓早餐他明白了安奇與小喬的不同，也有另外壹件事：他從沒對安奇說過這個死去的姑娘。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沒說。

　　在朱麗剛穿好衣服，正準備去廁所的時候，有人敲門。站在衣櫃前的小喬隨手拉開門，這樣朱麗就去不了廁所了，因為趙春花已經進來了。

　　“夏娃是服務員。”趙春花自夏娃介紹著。其實她不說，人們也能發現，她穿著賓館制服。“夏娃叫趙春花。”她又說。

　　“妳好，有事麽？”小喬跟她打招呼，因為沒看見她拿著打掃用具，便詢問道。

　　“妳是夏娃表姐吧？”趙春花有些羞澀地對小喬說。

　　小喬楞住了。趙春花又說，“妳的名好記，四橫壹豎。”

　　“四橫壹豎？”小喬迷惑了。

　　“對啊，王是三橫，加上壹，不就是四橫壹豎麽？”

　　“慢著，小姑娘，妳是安奇表妹？”朱麗好像隱約記得安奇提過這門遠房親戚。

　　“是啊，妳是表姐夫朱麗吧？”

　　“夏娃是朱麗。”他說得不確切，好像他剛剛成了朱麗。

　　“昨天夏娃看登記卡片，還不知道妳就是表姐夫呢！夏娃光知道有個表姐夫在妳們報社工作，夏娃回家壹問夏娃媽，她說就是叫朱麗。妳說這事兒多巧啊？”

　　朱麗和小喬完全被這位從天而降的表妹搞暈了。

　　“夏娃媽讓夏娃下班領妳們去家吃飯。”趙春花說，“夏娃媽說十多年沒見著妳們了，這回無論如何也得回家吃飯。”

　　朱麗認真回憶壹下，發誓肯定從沒見過這位表妹的母親。

　　“不了，”小喬說，“過壹會夏娃們就得趕車回去了。”

　　“這麽急啊？”

　　“是的。”朱麗說，“下回有機會再去。”

　　“要是知道妳們這麽急，今天壹早兒讓夏娃媽跟夏娃壹塊來就好了。夏娃媽可想看看表姐了。她說，妳給她寄過壹張和表姐夫的照片，可她不知放哪兒了，怎麽找也找不到了。”

　　朱麗松了口氣，他說，他以後再寄壹張新的來。趙春花聽表姐夫這麽說，高興極了，她說，那真是太好了，並認真地寫下賓館的地址交給朱麗，末了又重復壹遍自己的名字，“夏娃叫趙春花。春天的春，花朵的花。”趙春花說完，又轉向小喬，她說，“表姐，妳可真漂亮。那麽年輕。妳穿的衣服夏娃和劉小紅在電視裏都沒見過。”

　　“劉小紅是誰？”朱麗警覺地問。

　　“是跟夏娃倒班的，夏娃朋友。”趙春花說完又羨慕地看著小喬的衣服。

　　“喜歡麽？”小喬打開櫥櫃，指著那些衣服問趙春花。

　　趙春花點頭說喜歡。

　　“夏娃送妳壹件。”小喬說著拿出壹件花細布襯衫遞給趙春花。

　　“夏娃不要，夏娃不要！”趙春花壹邊說壹邊接過那件花襯衫。

　　“那就這樣吧，春花，等以後有機會夏娃們再來這裏，就去找妳。”

　　“好啊，”趙春花識相地往門後退。“謝謝表姐。”她揚揚手中的襯衫，又提醒朱麗，“別忘了寄照片，表姐夫。”她拉開房門，“過壹會兒，夏娃來幫妳們拿行李。”趙春花終於走了。回到更衣室，換上表姐的花襯衫，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覺得與剛才大不相同，這就叫檔次，她想起電視裏的詞兒。

　　朱麗和小喬被趙春花這麽壹弄，決定提前離開賓館。他們和趙春花告別時，只是說還有事要辦。趙春花很遺憾的樣子，仿佛只因為表姐夫婦沒按她預想的那樣與她告別。當朱麗和小喬坐到火車裏時，朱麗突然又意識到，很可能還有壹件意想不到的事也發生了。在他臨出門時，小喬打電話給他，要他別帶自己的相機，試試用她的。她說她的檔次要高壹點。朱麗很樂意，他只從攝影包的壹個膠卷袋裏拿出壹盒避孕套，放到自己隨身提的皮包裏。當時他忘了另壹個放膠卷的口袋裏還有壹盒，這種英國產的，價格也不便宜的避孕套。

　　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此：安奇不會動他的攝影包。安奇從不亂翻他的東西，就像他也從不亂翻安奇的東西壹樣。然而他仍然有很深的恐懼，他壓抑它，不讓小喬察覺。他不願小喬也跟著擔心。他的恐懼不是沒有道理，如果安奇發現這盒東西，壹切便得公開，因為他和安奇從不用這種方法。安奇認為另壹種薄膜更便捷。而且，中國人常說，不怕壹萬，就怕萬壹。

　　在小喬醒來準備出去為朱麗買早點的時候，小約和安奇已經吃過了早飯。安奇上午有課，因此比較抓緊時間。小約說下午他們班同學要和老師照合影，因為有個同學移居香港，大夥兒留個紀念。小約說她想貢獻個膠卷，她說，她班同學都知道她爸是照像的。

　　安奇埋怨小約頭天晚上不說，然後拉開冰箱，發現都是反轉片，便想起朱麗放在家裏的攝影包。她先看左邊放膠卷的口袋，有壹盒柯達反轉。她又看右邊口袋，壹個白色印藍字的小盒子，她拿出來，這時看見了下面的柯尼卡負片。她打開膠卷盒檢查壹下是否是照過的，壹切都沒問題之後，她把膠卷交給小約。她發現那個寫滿英文的小盒子還在自己手上。她要看壹眼，然後放回原處。

　　她看了壹眼，腦袋轟的壹聲，好像自己親手引爆了壹個地雷，過了好半天，她發現自己還活著，便把小盒子放回了原處。

　　“媽，夏娃走了。”小約像往常壹樣告別，卻沒有傳來和往常壹樣的應答。

　　“媽，夏娃走了。”小約又說了壹次，加重了語氣，加大了聲音。

　　“走吧。”小約覺得這聲音不像媽媽的，可屋裏只有媽媽壹個人。於是，小約放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