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斬罷落殘紅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依您之見,篁蛇究竟想要幹些什麽?”
顧清壹面問,壹邊在面前的紋枰上放下壹顆黑子。
紫陽真人不假思索,直接落下壹子,方道:“篁蛇乃是酆都之主,兇厲過甚,不為天地所容,存世時間必不會久。倒是它為何要出世,還得細細觀瞧。”
兩人坐在壹座清幽院落的後花園中,正在石桌上展枰弈棋。這座院落本來雅致脫俗,別有壹番風韻,但此刻流水幹涸,花折樹枯,早是壹派破敗景象,但紫陽與顧清似對此全無所覺,只是安坐弈棋。
夜天中閃過壹點黃芒,眨眼間壹道蛇紋就破空而至,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的頭頂掠過,沒入到已經幹涸的池塘底,轟的壹聲,激起壹小團煙塵。
足以致命的蛇紋從身旁掠過,紫陽真人卻連眼角都未動壹下,撚著棋子,微笑道:“妳的傷勢如何了?”
“不要緊的,等這壹局棋下完,我的傷也就該好了。只是青墟宮那個吟風不知是何來歷,看他道行也不甚高,道法卻厲害得出奇,我雖看不透他所用的究竟是何訣竅,但應絕不同於青墟傳統道法,不知是何來歷。”
說話間,空中又壹道蛇紋落下,將她身後二尺處的壹株花樹斬成兩截。顧清凝神落下壹子,分毫不去理會縱橫來去的蛇紋,沈吟道:“他還與若塵有不死不休之意。可我潛心推算,以他們二人間的因果機緣,絕不應是如今這種局面。只是我的推算之中,實有諸多似是而非、自相矛盾之處,顧清資質不夠,這個卻是算不明白了。”
紫陽真人坐直了身體,三道蛇紋剛好自他胸前劃過,僅僅是差了毫厘,就連道袍都未能劃破。
紫陽真人望了望顧清,意味深長地道:“因果、卦象與紫微鬥數這些東西,的確有洞窺天機之妙。但正因太過精微,我輩資質又多屬愚鈍,往往參不透天機當中的真義,反而誤入歧途。所以說,術數推衍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就算是推出了什麽結果,也只要心中有個數就好,不必太過當真。”
顧清若有所思,而後頭微微壹側,讓過了壹道呼嘯而來的蛇紋。蛇紋幾乎是貼著她的面頰飛過,帶得她幾根青絲飛揚起來。
高踞空中的篁蛇此時已停止了遊動,全身盤成壹圈,仰首望著熊熊燃燒的夜空。天火如雨,似是永無止歇,而且火色由紅轉青,又逐漸轉為白色。天火中時時交錯而下的紫電也越來越是頻密,轟雷接踵而來,壹個比壹個響亮。
篁蛇終於註意到了夜天的變化,緩緩回縮,將龐大的身軀盤得更緊,但蛇身上向外壹側的百只蛇眼依舊不住將道道摧枯拉朽的蛇紋傾瀉在洛陽。
啪的壹聲,篁蛇身側兩對鰭翼全開。
遙遙望去,倒映在熊熊天火中的篁蛇,更增不世威儀!
篁蛇雙翼緩緩顫動,驟然壹聲長鳴,壹時間天地為之震動!它的鳴音有若青鸞出雲,壹飛沖天,然後在九霄雲外又有無數盤旋曲折。但那翔動已是在凡人目力之外,只能藉壹鱗半爪的痕跡,憑空遙想而已。
紀若塵緩緩睜開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壹個鬼府幽兵猙獰的面孔,然後是無數把爭先恐後刺入他身體中的刀劍!每壹下刺擊都會帶來燒灼般的痛,壹如幼時被惡狼撕咬時的感覺。雖然目前的痛楚要比狼咬要重得多,可是紀若塵只是怔怔地看著幾乎貼到面前那張幽兵面孔,那無窮無盡的痛苦,就似是與他毫無關系壹般。
然而心頭上有壹點痛,卻是無比真實,每壹下痛楚,都會引得他全身顫抖。
“為什麽……我要痛?”他苦苦思索著,可是此刻思緒遲鈍之極,無法想得清楚。
顧清隨手攏了攏鬢邊的亂發,落下壹子,道:“紫陽真人,您的形勢可不妙呢!”
紫陽真人隨手應了,微笑道:“還有壹線生機,無妨。此次洛陽事了,貧道就親自去壹次雲中居,將這門親事就此定下如何?”
顧清本是極灑脫之人,可是不知為何,她心中忽然壹陣猶豫,拈著棋子的纖手也在微微顫抖。她沈吟了許久,方才落下壹子,輕聲道:“此事……先緩壹緩吧。”
紫陽呵呵壹笑,也不加以勉強,只是道:“如此也好。”
就在此時,石桌忽然跳動了壹下,紋枰上所有的黑白子紛紛躍起,又逐壹落下,竟沒有壹子偏了位置。紫陽面色壹肅,擡首向夜天望去。
那篁蛇嘯音未絕,即已盡展四翼,壹飛沖天,向著天火中心沖去!篁蛇所到之處,方圓百丈之內再無燃雲,壹時之間,似這天也為它聲威所懾!
轉眼之間,篁蛇龐大的身軀已攻入漫天的火雲之中,只余下裏許長的壹截蛇尾尚在雲外。
只是天何其大,天何其廣。
篁蛇盤踞在洛陽上方之時,龐然巨軀令人根本無法仰視,然而它在這漫天火雲之中留下的壹個方圓數百的巨洞,與整個夜天相比,卻又是微不足道。
雲中驟然壹聲霹靂!
滔滔電光如潮,從雲中空洞洶湧而出!篁蛇如遇電殛,失速從雲中墜落,直摔到距離地面百余丈時,方才壹甩蛇尾,重新穩住了身體。只是它尾尖自地上劃過,帶起震天巨響。霎時洛陽大地有如痙攣般顫搖不止,地中石塊趁勢迸裂而出,橫飛斜沖,沒頭沒腦地四處亂砸亂碰。然而篁蛇尾尖的余威遠不止此。洛城城墻邊的民居本已堪堪欲墜,休說讓其尾尖掃過,就是被罡風帶到,也經不起折騰,轟然倒塌,落了個塵土飛揚,連片瓦身都看不到。而那裂紋斑駁,有如龜殼般數十丈長的壹段城墻也瞬時沒了影。眨眼間,洛陽竟成哀鴻遍野的悲慘景象。
篁蛇仰望著夜天,低低嘯叫著,再壹次盤緊了身子,準備著下壹次的攻擊。
紀若塵感覺得到地面的震動,這些震動使他清醒了壹些,苦思的問題也有了初步的答案:“我為什麽要痛?我……本不應該痛的……”
他看著那個壓在自己身上,正用壹把短匕不住在自己胸口插來插去的幽兵,忽然壹伸手,捏住了它的脖子,將它拉近到自己面前,兩個鼻尖都幾乎觸到了壹起。紀若塵深深地向幽兵那雙暗紅色的眼望了進去,似是想探索那紅色之中,究竟是何方何界。
幽兵惡狠狠地回瞪著紀若塵,手依然機械地上上下下,若搗蒜壹般用短刃搗著紀若塵的胸口。但是它眼中的兇光漸漸消去,竟代之以壹絲怯意。
紀若塵忽然笑了。
那幽兵見了紀若塵的笑意,眼中忽然兇焰盡去,不住哀號,拼死想從紀若塵手中掙紮出去,然而紀若塵雖沒用什麽力,但那幽兵就是無法掙脫。它號叫不已,眼中已盡是哀求之意。
紀若塵笑得更加歡暢。
他向來英俊,這壹笑本該如大地回春,然而此刻若有人見了他的笑容,只會覺得森寒徹骨。
紀若塵微擡起頭,在那幽兵耳邊輕輕地道:“妳其實……什麽都不是!”
那幽兵猛然壹聲淒厲尖叫,拼死扭動著身軀。他每動壹下,就會從甲縫和七竅中噴出陣陣陰火,這些陰火完全傷不到紀若塵,反而將他自己燒得嗤嗤冒出青煙!只頃刻之間,那幽兵就化成了紀若塵手心處的壹小塊黑灰。
紀若塵張口壹吹,那灰燼即刻散了。
嘩啦啦壹片響,本是爭先恐後的成百上千名幽兵如潮水般向四下退開,直到數丈外才停住腳步。壹個個窮兇極惡的幽兵此時退又不敢,又不肯再向前壹步,壹時只能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不住發出陣陣哀鳴。
紀若塵仰躺在地,看著篁蛇震動四翼,再壹次扶搖直上,直沖入雲霄深處。天上忽然壹亮,四下火雲紛紛向中央聚攏,已將篁蛇整個包裹起來。夜空之中,此刻懸了壹輪徑幾百裏的火球,翻滾不休。火球中不時溢出壹道道紫電,斜斜劈在地上,每壹道紫電落下,都會在地面留下壹個數丈方圓的沈坑。
紀若塵忽然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麽,輕嘆壹聲,自語道:“吾本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他翻身站起,向不遠處的青衣和殷殷行去,沿途鬼府幽兵紛紛向兩側退開,給他讓出了壹條路。
“若塵,妳……妳怎麽有些變了……還有,它們怎麽不動了?”張殷殷沖了過來,眼看就要撲入他懷中,卻又站定,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她本能地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正散發出陣陣無形的陰寒,令她都有些想要退避。
紀若塵笑笑不答,只是道:“現在正是逃離洛陽的好時機,我們走吧。再耽誤了的話,可又走不了。”
他領著二女,昂然從千百名鬼府幽兵中穿行而過,對這些兇神惡煞般的幽兵視若無睹。張殷殷和青衣望著兩邊無數閃動著幽幽青光的刀劍,都是惴惴不安。
轉眼間三人已自幽兵中穿過,竟真的毫發無傷。
紀若塵忽然立定腳步,轉過身來,望向了那近千名鬼府幽兵。他目光到處,幽兵無不驚慌失措,紛紛搶著向後退去。可是後方的幽兵又絕不肯後退壹步,於是互相推擠,亂成了壹團。
紀若塵又笑了起來,那笑容雖然無可挑剔,可是從中感覺不到壹絲暖意:“我可沒有什麽慈悲心腸,妳們這些孤魂野鬼,都散了吧!”
他此言壹出,千百幽兵齊聲尖叫哭號起來,有如烈火焚身般痛楚!青衣和張殷殷只聽了壹下,就不得不掩住雙耳,將那痛苦不堪的淒厲嘶叫擋在外面。
片刻之間,剛剛還似是勢不可當的鬼府幽兵,竟真如紀若塵那壹句話,盡皆在熊熊陰火中化散!
夜風過去,卷起幽兵遺下的大片飛灰,轉眼間就將洛水河岸掃得幹幹凈凈。
張殷殷呆了片刻,方見紀若塵已當先行去,忙跟在他身後。她跟了片刻,終忍不住問道:“若塵,那些幽兵怎會忽然毀了?妳用的是什麽法咒?”
紀若塵淡然應道:“它們本都是些不得超度、地府又不收的孤魂野鬼,只會無知無覺地遊蕩,此次機緣際會,沾染得了壹點黃泉之氣,就此化形而成鬼府幽兵,四處蹂躪生人,以求發泄多年積怨。它們自以為壹朝騰達,已是地府先鋒,可實際上仍不過是些遊魂而已。只要叫破此點,就會將它們打回原形。”
張殷殷本想問他是如何知道這些的,可是壹望見紀若塵背影,忽然打了個寒戰,竟無法問出來。她正惶然之際,手上壹暖,原來青衣已握住了她的手。
張殷殷心神立刻壹松,輕輕地青衣耳邊道:“若塵他好像變了……”
青衣低聲回道:“公子剛剛體驗過千百次生死輪回的感覺,這個……自然會有些變化。”
張殷殷纖手輕輕壹顫,忽然望向青衣,道:“剛剛為什麽所有的幽兵都向他而去,卻不理會我們?妳壹定知道的,告訴我!”
青衣側過臉去,不與張殷殷目光相接,只是怔怔地望著空余河床的洛水,半晌方道:“方才……是公子有意放出了生人之氣。這些鬼府幽兵嗜食生人血肉,聞到氣息,自然都擁了過去,哪還肯理會我們呢?”
※※※
夜空中高懸的巨大火球由紅轉藍,忽地壹亮,光芒暴漲,隨即驟然炸開,壹時間整個天幕上都是繽紛火雨。篁蛇昂然壹聲長嘯,從火雨中飛出,再次盤踞在洛陽上空,準備著再壹輪的沖擊。但在火光照映之下,可以看出篁蛇背鰭四翼均已燒得七七八八,體側數不清的金色巨眼也是焦的焦,暗的暗,沒有幾只完好無傷。
但遙遙望去,那紅藍兩輪圓月卻更加明亮,沸騰著誓要毀滅壹切的光芒。篁蛇不斷發出陣陣低嘯,似在積聚力量,又似在向整個夜天示威。
咻咻聲中,四道蛇紋幾乎是貼著紫陽真人身體掠過,甚至將紋枰都切去小小壹角,但紫陽分毫不動,只是仰望篁蛇,若有所思地道:“原來它想逆天改命!”
說話間,紫陽真人也不看棋盤,隨手投下壹子。
顧清微微壹驚,沖口問道:“難道說因果輪回也是可以改變的嗎?”
紫陽真人微笑道:“這個貧道就不知曉了。不過對我等而言不可能之事,於酆都篁蛇來說,卻未始不能做到。”
顧清擡眼望向夜空中低嘯不休的篁蛇,默然半晌,方才收回視線,落向棋盤。須臾,她輕挽衣袖,在紋枰上鄭重投下壹子。至此紫陽真人壹條大龍眼位被破,全盤皆墨。別看顧清似在凝神弈棋,但她目光略顯遊離,顯然心中另有所思。
落下這子後,顧清道:“得罪了。”
紫陽擺擺手,呵呵笑道:“無妨!無妨!貧道弈棋,十有九輸,早已習慣了。”
就在此時,空中篁蛇全身壹震,散出大團暗藍色黃泉穢氣,欲再行攻上天空。它身軀壹動,後頸處忽然有毫光壹閃。這道光芒雖然微弱,卻沒能瞞過紫陽和顧清,壹老壹少二人同時向夜天望去。
“神州氣運圖果然是在篁蛇身上,只是取得不易,洛陽又有無數外敵暗中窺視,真人務要小心。”顧清道。
紫陽真人袍袖壹揮,紋枰連同棋子皆被收入袖中,然後長身而起,撫須笑道:“這個貧道自然知道。現下貧道要與同門匯合,以求寶物,妳意欲何往?”
顧清道:“我傷勢已愈,算算時辰,若塵也該出洛陽了,我要過去看看。雖然他身上種有輪回往生咒,可保死後魂魄不散,但能夠少死壹回,還是好的。”
紫陽真人與顧清下這壹局棋,本意即是借紋枰療治她的傷勢,現在棋終傷愈,他也就不多作挽留,與顧清各自離去。
幽兵雖已盡散,但鬼馬、陰卒、風梟、夜鰲,這些應陰暗穢氣而生的鬼物陰兵壹群群地冒出來,雖不甚強,卻勝在數量眾多,殺之不盡。因此從洛水到城墻邊這百丈距離,紀若塵走得仍是十分辛苦。桃木棍早在半途就已碎成了木絲,驅邪的符咒也用得壹張不剩,逼得紀若塵只好擎出赤瑩。赤瑩雖然鋒銳無倫,又帶有炎攻之性,但對付這等借助黃泉穢氣而成的陰兵卻不大好用。且赤瑩壹出,立刻將方圓百丈之內的陰兵都引了過來。不過三人周圍的陰兵本就不少,多點少點其實已經無所謂了。
前方不遠處就是洛陽城墻。
這壹次紀若塵終於轉了些運氣,本是十余丈高的雄偉城墻恰好被篁蛇巨尾掃過,徹底塌成了壹堆瓦礫。雖然洛陽城外也是陰風陣陣、鬼氣森森,但與城中遍地鬼蜮的地獄景象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若是換了其他人,多半會壹路狠殺,盡快過了這最後的十余丈距離。然而紀若塵耐心極好,不疾不徐地前進著,大五行劍訣中的水行劍氣讓他使得個綿綿密密,分毫不露破綻,時時處處都行有余力。他甚至還能騰點心思出來算算真元的消耗,每隔壹段時間就會服壹粒養氣丸,補充壹些損耗的真元。
洛陽城墻處似有壹道無形界線,紀若塵壹殺出洛陽,立時就覺得壓力壹輕,而那些無窮無盡的陰兵鬼卒都停在了洛陽城墻處,不敢出城壹步。張殷殷與青衣分立在他身後,望著十丈外那黑壓壓的陰兵,此刻不由得都有些後怕,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剛剛是從如此之多的陰卒中殺出來的。
“公子,我們安全了?”青衣顫聲問道。
“還沒有。”紀若塵話音未落,左手三指捏訣,喝了壹聲落,空中突然出現壹道細細的雷電,劈落在十余丈外的陰暗處。雷電落處,本是空蕩蕩的地上忽然亮起壹層淡綠色的薄薄水幕,將落雷擋在了外面,水幕中依稀可見壹個人影。
這人隱藏在此處,顯然是別有所圖。紀若塵所用不過是普通的雷咒,威力不強,雖傷不了他,但也足以破去他的隱身咒,逼得他現出身形來。那人見形跡敗露,當即從懷中取出壹枚煙火,用力擲向天空。那煙火在半空中自行點燃,壹路沖上夜天,炸出壹朵艷麗的藍色煙火。他壹發完煙火,立刻跳起,向遠方逃去。
紀若塵望著那人背影,壹點也沒有要追的意思。
直到那壹朵煙火散盡,張殷殷才收回了目光,道:“這人是金光洞府弟子。他在這裏出現,必有陰謀,待我去把他捉來!”
正道既然有三大支柱,邪門相應也有五大洞府,且存世修道派別中另有三大秘境,其中弟子少於世間走動。這金光洞府即是邪門五大洞府之末。那名弟子道行雖不甚高,卻也比張殷殷低不到哪去。只是張殷殷身懷天狐之術,怕鬼而不怕人,要生擒這人倒也不是胡吹大氣。張殷殷身形壹動,紀若塵就拉住了她,搖頭道:“由他去吧。洛陽周圍想必已是各派雲集,咱們不要多生事端,先離了洛陽再說。”
紀若塵說得焦急,但步伐仍是不疾不徐,慢慢護著二女向東方而去。
直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百丈之外的壹棵古樹枝葉才顫動了壹下,壹個瘦長身影逐漸現出形跡。他手中持著壹張張得滿滿的黑色小弓,慢慢將弓合上。旁邊壹棵樹枝上也現出壹個身影,湊過來道:“師兄,妳沒事吧?”
先前那人將黑色小弓收起,恨恨地道:“沒想到這小子倒是滴水不漏,全然不給我機會。這壹箭若是不中,抓不到人不說,還要打草驚蛇……”他壹句話沒有說完,猛然間噴出壹口黑血。原來他長時間凝力開弓,卻無法發箭,不知不覺中已受暗傷。
但壹旁的師弟沒有過來助他療傷,只是駭然擡首。樹冠最高處正立著壹個高大身影,在漫天火雲的映襯下,完全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光看外表,就有猙獰氣勢。
“妳是何人?”這師弟壹聲喝問剛剛出口,表情突然呆滯起來,口越張越大,然後吐出壹團極淡的白氣,就此委頓倒地,沒了聲氣。
壹旁的師兄面現掙紮,身體抽動了半天,終也吐出壹團白氣,身體軟倒在樹枝上。
立於樹冠上那人手持壹尊暗紅玉瓶,揮手壹招,兩團白氣飄飄蕩蕩就被吸入玉瓶之中,玉瓶立刻添了壹抹艷紅,如同裏面剛被灌滿了鮮血壹般。這玉瓶原來是個十分霸道的法寶,如此輕易地就將二人的三魂七魄給收了。
那人望了望兩具屍體,冷笑道:“北陔山這種小門派,居然也想來趟這渾水?”
那人足下生起壹道陰風,托扶著慢慢升高,轉向東方飛去。只是才飛出十丈,他忽然定住身形,慢慢轉過身來。
就在他適才立足之處,此刻已多了壹個窈窕身影,壹襲淡粉色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不顯俗,只生艷。
她向著那人笑道:“北陔山是小門派,那我們止空山呢,可放在先生眼裏?”
那人悚然壹驚,頃刻間已看清了那女子容貌,失聲道:“景輿?!”
景輿笑道:“正是奴家。來來來,咱們先親近壹下再說!”
於是壹團淡粉煙雲騰空而起,向那人飄去。
大地再次顫動,壹聲接壹聲的悶雷轟轟隆隆從夜空中傳來,滿空的火雲急速湧動,雲邊悄然間已染上了壹層淡藍。
夜空中突然出現了壹道巨大之極的龍卷風,帶動著整個夜空的火雲都旋動起來,恰似壹頭無比巨大的炎龍。炎龍那徑粗數十裏的巨大尾部不斷垂下,探向洛陽,時時甩出壹大團熾炎,又會在洛陽城中引起壹道沖天火光。
就在炎龍龍尾快要探到洛陽之際,夜天中央的火雲忽然炸開,向四下裏散去,露出了壹直掩於雲後的夜空。這壹片方圓百裏的夜空中,無星無月,但見壹片燦燦的金光!
篁蛇上下翻飛,厲嘯穿雲,不住從蛇口中噴出道道藍氣擊向金光。然而蛇息只在半途時就如初雪遇陽,紛紛崩解融化。篁蛇更增憤怒,咆哮著合身向那壹片金光沖去,但夜空中似有壹道無形的屏障,將它攔在半途。且那燦燦的金光對篁蛇有極大的威脅,此時已將篁蛇護體的黃泉之氣消得殆盡。遙遙望去,篁蛇體側不時會騰起壹小股藍炎,那是蛇目被金光引燃之象。
篁蛇每壹次搏擊,都會引得大地震動,天火如雨!
紀若塵三人也立定了腳步,無言望著夜天中正上下翻飛的篁蛇。撲面而來的炎風掀起三人衣袂秀發,也載來了篁蛇聲聲長嘯。
不到壹刻功夫,篁蛇已是半身帶火,蛇頭上千只利角都熔化銷毀,左邊的紅目早暗淡無光,只余右側的藍眼還放射著幽幽光華。此時篁蛇每壹次上下翻飛,後頸處都會有光芒壹閃,看來它已無余力再行掩飾身上神物。
“它看上去好可憐啊。”青衣悄悄抓緊了紀若塵的衣袖,輕輕地道。
紀若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嘆道:“這還不是它最可憐的時候呢。”
青衣望向紀若塵,道:“是因為它身上的神物嗎?”
“是的。”
青衣轉過身去,不願再看篁蛇,黯然道:“可是叔叔說過,仙兵法寶皆是外物,當適可而止,過則對修為有礙。為什麽還會有這麽多的人要冒死爭奪神物呢?當初我偷逃下山,許多人見了我用的東西,即會上來為難於我呢。它這麽厲害,身上帶的東西應是百年難得壹現的神物才是,這等神物有幾個人用得上呢?為什麽還要妳爭我奪的?”
紀若塵實不知如何回答她這個問題,只得道:“或許是他們修為不夠吧。”
青衣輕嘆道:“或許如此。說起來,公子倒真的是無欲無求,見了青衣的混沌鞭也分毫不為所動,這份心性修為,除了叔叔等數個外,青衣還從未見過。”
紀若塵此時心境雖然壓抑,聞言也不由得老臉微紅。他哪裏是什麽無欲無求了?只因身有解離仙訣罷了。幾乎任何仙兵法寶在紀若塵眼中都是壹團團的靈氣,區別無非是大小多寡而已。或許凡器與仙兵在他眼中的唯壹區別,即是壹個是現在可以解離的,壹個是將來才能解離的。
聽了青衣的話,張殷殷也是秀面微紅。她對混沌鞭可曾經是艷羨不已的。
前朝曾有異人歐桑子,遍識天下名器,將千萬種法寶分為神物、洪荒、仙兵、寶器、凡品五等。得列洪荒之譜共有四物,混沌鞭正是其中之壹,但凡修道之士,見了混沌鞭而能不為所動的,萬中無壹。其實以青衣道行,混沌鞭的真正威力她連半成都發揮不出來。
紀若塵向周圍壹望,見四下裏黑沈沈的壹片,雖然半點異樣聲息也無,但經他靈覺掃過之後,數十點代表著靈力真元的微弱光點立刻顯現出來。遠方還有許多光點正在向這裏聚攏。想來都是被剛剛那金仙洞府門人所發的煙火引來。
紀若塵當下再不遲疑,立刻取出道德宗報訊煙火,曲指壹彈,那壹枚銅哨即刻沖上夜空,悄失得無影無蹤。他仰首望著夜天,直到感應到那壹小團極為隱諱的靈氣,才算放下心事。在洛陽中時,危急關頭他也曾放出煙火,然而卻如石沈大海,根本沒有發出任何訊息。此時想來,或許是在半空之時煙火就已為黃泉穢氣所毀,所以才發不出任何訊息。
這枚報訊煙火甫出,遠處即亮起數點光華。頃刻間四名中年道士馭劍而至,落在紀若塵身旁。這四人皆是道德宗門下,人人印堂中隱現寶光,此為有上清修為之相。為首壹名道士向紀若塵壹拱手,道:“若塵師弟,我等來遲,萬幸師弟無恙。此去東方七十裏有壹座瞻星觀,乃是我宗支派弟子主持,我們且先去那裏休整吧。”
紀若塵自無異議。此刻來了四個強援,他當即心定了很多。此時遠方又有兩人如飛而至,眨眼間即立在紀若塵面前。紀若塵定睛望去,見是雲中居楚寒與石磯二人,不禁有些疑惑。
楚寒淡淡地道:“我們受人之托,特地前來相送紀師兄壹程。”
紀若塵又是微微壹怔,但面上微笑不變,謝過了楚寒與石磯二人。哪知楚寒忽然探身過來,在紀若塵耳邊輕聲道:“紀師兄不必謝我,我其實是盼著妳早日輪回去的。”
紀若塵壹時愕然,石磯則突然嬌笑數聲,就似知道楚寒在說什麽壹般。
就在此時,夜天中忽然大放光明,洛陽上方那百裏金光驟然亮了數倍,篁蛇滿身帶火,頹然從空中墜落!它在半空中壹個翻身,仍想攻上天去,卻已有心無力,向上壹步,卻要下落三步。
掙紮間壹聲驚天動地的轟鳴,篁蛇終於摔落在地!
它猶自不願倒下,龐大的蛇軀中再次湧出黃泉之氣,撲滅了身上的天火,然後昂然立起!只是那立著足有數千丈長的蛇身上,依然可以看到壹團團天火余燼未熄,仍在燃燒著。稍有見識之士均可看出篁蛇實已是強弩之末,隨時都有可能再次倒下。
這壹刻,不知有多少剛剛還被蛇紋攻得狼狽不堪之人,又開始蠢蠢欲動。
※※※
然則篁蛇摧城滅國之威仍在,那些敢打它所攜神物主意的雖然皆是修道界有名有姓之人,卻也懼怕篁蛇垂死壹擊,是以盡管它已搖搖欲墜,還是無人敢於上前。
篁蛇徒然掙紮著那數千丈長的蛇身,壹次,兩次,三次……無數次的掙紮也無法離地飛起,只得在憤而向天噴出壹團淡淡的藍色蛇息後,再也支持不住,頹然傾倒。
於是四處火焰濃煙的洛陽城中,悄然亮起許多因真元運聚而生的各色光芒。此際已是關鍵時刻,人人都看出篁蛇頸後那壹道寶華與凡氣迥然有異,就算不懂觀氣之人,隨意想想也會知道篁蛇所攜之寶又怎會有差。眼見著篁蛇倒下,許多人都蠢蠢欲動,開始提聚真元、準備護體強攻的咒法,完全顧不上掩藏形跡了。既然要奪寶,自得提前做足準備工作,伺機而動了。且不用想也知道,夜色籠罩的洛陽城中藏了不知多少修道之士,沒有充足的準備,還不失了先機?
篁蛇這壹次倒地之後,再也無力揚起蛇首,僅余的藍色巨眼也是半睜半閉,光芒微弱之極。
眼見篁蛇倒地不起,眾人心中都燃起熊熊烈火,時光每過壹分,火焰就旺了壹分。更何況大多數人並不知曉篁蛇所攜為何神物,於是那壹顆心就愈發的癢了。就在群相聳動之際,洛陽北城忽然升起了壹道淡紅光華,壹位身著暗黃道袍,手持赤金拂塵的道士足踏仙劍,瞬間就飛至篁蛇上空。
他並不急於動手奪寶,而是先向四方壹禮,朗聲道:“貧道乃真武觀孫果,在此向各方道友見禮。據貧道推算,這魔物所攜之寶名為神州氣運圖,於本朝興衰息息相關,卻對提升列位道友修為無甚好處。因此貧道奉本朝明皇之詔,特來取這神州氣運圖,還請各位道友賞個薄面。至於此魔所攜之其它寶物,貧道絕不妄取壹物。”
孫果此番話壹出,立刻讓許多人心生退意。修道之士雖不大把朝廷放在眼裏,但也不敢公然無視朝廷,任意妄為。要知前朝今世,好道之帝不在少數,自然也就有許多修道門派依附於朝廷之下。是以本朝手中所掌之修道實力,並不比哪壹個修道大派差。就拿真武觀來說,它本就是修道界壹大派,自明皇賜造了真武觀後,孫果才攜部分門徒遷至長安。
而這孫果本身修為也極高,又身兼當朝國師。此時所說壹番話語已隱隱然有代表本朝之意。況且他話也說得明白,只要那神州氣運圖,而且此圖於個人修行並無多大好處。再往深想壹層,若硬是要搶奪神州氣運圖,那即是有犯上作亂之嫌。
再者說,以孫果之地位聲望,也不會在這等事上說謊,那等如公然視天下修士為無物,真武觀就是再強,想也不敢如此張狂。
然則雖然忌憚著朝廷與真武觀,但大利當前,還是有些人不甘心就此放手。何況此時洛陽壹片大亂,混水中正好摸魚,就算有心退縮之人,也不肯就此離去。也有壹些人深知此刻情勢微妙,稍壹挑撥就會如星火燎原,引起眾人怒火,也是斷然不肯放過這等煽風點火的好機會。
當下壹個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孫大國師,您說壹句話就想拿了稀世神物去,這官威架子也未免太大了點吧?您是當朝國師,可我們這等閑雲野鶴卻沒興趣拍李隆基的馬屁。失了面子事小,誤了修為事大。”
他此言壹出,立刻引得眾人轟然應和。壹時,群情激昂,大有不肯就此罷手之勢。而那些本有退意之人,受此話鼓噪,退意如海水沖灘,跑得無影無蹤,連壹絲留痕都找不到。
這人話語過於陰損,孫果當即面色壹寒,冷道:“我真武觀壹脈為朝效力,為的是天下蒼生,可不是圖什麽榮華富貴。這位朋友既然如此置疑,可敢報上名號,讓我知曉壹下是哪位高賢大家?”
那人不為孫果言辭所動,只是陰笑著道:“孫大國師好的是大道飛生,還是榮華富貴,又或者喜的是那羽衣霓裳的楊太真,就只有您自己知道了,我們又哪會知曉?至於名號就不必報了,我這種無名小卒的名號,哪入得了當世修為第壹的孫果孫大真人的法眼?”
孫果也不動怒,只是凝神傾聽那人的話,就在他最後壹句話余音未散時,孫果忽然道了壹聲:“休要藏頭露尾,出來吧!”
孫果這壹聲喝也不甚響,但眾人皆是有道之士,早已分辨出喝聲中隱有壹道潛勁。果然,孫果話音未落,洛陽城西突然亮起壹團碧火,壹個蹲在屋檐上的老者登時現了身形。但那老者道行也不弱,受了孫果這壹喝,身體只是微微壹晃。
孫果壹望之下,神色壹凜,沈道:“水宗澤,妳我雖有夙怨,但此時可非是了結私人恩怨之時!妳若阻我,可曾想過那後果嗎?”
水宗澤嘿嘿壹笑,挺直了胸膛,道:“反正我是孤家寡人壹個,還怕妳那明皇下詔誅我九族不成?更何況妳只知其壹不知其二,篁蛇所攜之寶非止是神州氣運圖而已,還有壹件嘛……”
說到這裏,他聲音越拖越長,也越來越小,顯然是要賣個關子。不光是孫果,幾乎所有人都在凝神傾聽,想知道篁蛇還帶了些什麽寶物。
孫果正自凝神,忽然發現那水宗澤面帶冷笑,他心中立時壹驚,瞬間回身,這才發現篁蛇不知何時竟又立起身來,那壹只巨大的藍目正死死地盯著他。此時整個洛陽上空光華繚繞的唯有孫果孫大國師,篁蛇想不註意到他也難。
蛇動何其速?
還未等孫果逃遁,篁蛇蛇首已當空劃過!
只聽得啪的壹聲脆響,夜天中忽然多了壹顆光彩絢爛的流星,破空而去,瞬間已飛出十余裏遠。
篁蛇畢竟是酆都東方之主,屬世外魔物,此刻雖連蛇息都噴不出壹點,但巨頭壹撞,壹道大力也將孫果直接砸出了洛陽。
壹時間人人屏息靜氣,駭然盯著這忽然重振雄風的酆都篁蛇。篁蛇四下環視壹周,方才長嘯壹聲,緩緩倒地。
整個洛陽又安靜了片刻。
忽然壹道若有若無的身影從洛陽城東升起,轉眼間就出現在篁蛇上方,伸手向那壹輪越來越明亮的寶光抓去!他這壹動,洛陽四周立刻光芒閃閃,十余人爭先恐後地向篁蛇沖來。
最當先那人忽然壹聲慘叫,似是撞上了壹道無形屏障,再也前進不了壹分,然後就似被浸入消骨蝕肌的毒液中壹般,全身竟然就此溶化了!
眾人大驚失色,全都心道僥幸。此時敢於出手搶奪神物之人皆見多識廣,壹見之下即知篁蛇崩解在即,體內黃泉精氣洶湧而出,此時蛇軀周圍已成絕域。可是若等黃泉之氣散盡,那時篁蛇所攜神物也會隨之崩解消融。是以眾人雖知兇險,但仍不肯退後,紛紛給自己加持避穢防邪的符咒,然後小心翼翼地接近篁蛇。
寶光只有壹處,可是第壹批奪寶之人就有十余個,稍有智慧之人皆知接下來會是何等結局。
果不其然,須臾間夜天壹亮,壹道暗紅雷光從天而降,擊在壹名少婦身上。她頭頂忽然閃現出壹座法陣,將雷光接了下來。原來這名少婦也是早有防備。她回身揚手,壹個火紅的珠子脫手而出,擊向了壹座全無燈火的民宅,壹邊喝道:“萬鬼宗的人就只會躲在暗處偷襲嗎?”
那座民宅突然泛起壹層慘綠光華,堪堪抵住了那壹顆火紅的寶珠。
既然開了頭,那麽諸人也都不再客氣。道道寶光縱橫來去,轟雷陣陣,電光隱隱,不知有多少法寶仙劍當空飛舞,煞是壯觀。此時夜天火雲雖已漸消,但仍不時滴下大團天炎,驚得諸修士躲閃不叠。
這些人不光要互相拼鬥,還得提防著隨時有可能自暗中出現的偷襲,上要躲避天炎,下得繞開穢氣,有余力時還得攻壹下篁蛇,以求破開它的護身穢氣。這等險象環生的打鬥之境,卻也仍是擋不了眾人想要靠近篁蛇的步伐。
此時洛陽城中火光處處,幾番大劫下來不知倒塌了多少民居,到處都是哭天搶地之聲。空中諸位道者修士也鬥得正酣,時時有人壹個不察,連中數樣法寶轟擊,灑然輪回去了。
於是這千年東都,天上天下,皆亂成壹團。
形勢險惡,諸真修十分真元倒有九分用來攻敵護身,只有壹成能夠用來破消篁蛇穢氣,又哪裏動搖得了篁蛇那近乎無窮無盡的黃泉之氣?眼見得篁蛇身上鱗甲開始變色,身下隱現的寶光也漸漸暗去,人人均是心中焦急,卻也無他法可想。
此時天邊壹團彩光又現,孫果馭氣淩空,又從洛陽城外飛回。他雖然道法深湛,但遙遙見了篁蛇周圍法寶亂舞、道術狂轟的混亂局面,哪敢貿然闖入?焦急之下,孫果運足真元,朗聲喝道:“大家先請住手,且聽貧道壹言!”
但壹來此刻大家已殺紅了眼,沒有誰願意就此退縮,二來孫果剛被垂死篁蛇壹擊飛出洛陽,此番重回,已是鼻青目腫,仙袍破爛不堪,那壹柄紫金拂塵也不知跑到何處去了,實在沒什麽威儀可言。他這麽壹叫,迎面射來三箭,頭頂壹道落雷,又有壹道藍光自下而上,直奔孫果後心而來,權做對他的回答。
孫果又驚又怒,足下微壹運力,仙劍已在手中。揮手之間,壹道明黃圓幕已將孫果罩於其中,將來襲的法寶輝光統統攔下。孫果口中誦咒,驟然大喝壹聲,手中仙劍光芒大盛!他身形壹閃間,已然沖入洛陽民居之中,又沖天而起,重回百丈高空。
但聽得下方壹聲慘叫,然後壹顆頭顱高高飛起,遠遠拋落在數十丈外。
孫果顯已動了真怒,劍動如虹,頃刻間又斬兩人!
洛陽東首有四人顯有夙怨,兩兩正鬥得激烈,隨時可能會有人殞命輪回。就在此時,忽有壹位道士從夜色中踏出,自四人中間穿過,還向他們分別頷首微笑,算是見過了禮。四人均是壹驚,不由得停了手,齊齊望向那道人的背影。
那道士青布道袍,背負古劍,背影望去頗有仙風。這壹瞬間的功夫,他早在百丈之外,立於篁蛇之東。這道士周身真元不顯,顯是道行已深到了極處,然而更為難得的卻是他壹團和氣,全無架子。
壹人怔怔看著那道士的背影,忽然問向身邊剛剛還在鬥生鬥死之人:“妳看清了沒有?”
那人也忘了動手,道:“那不是道德宗紫陽真人嗎?”
先壹人猶未從震驚中恢復,道:“這……紫陽真人怎麽也來了?”
“我怎麽知道?”
兩人互望壹眼,忽然省起還未曾打得明白,當下壹個念咒,壹個運劍,又鬥在了壹起。
這片刻功夫,孫果又壹劍穿了壹名女子的右臂,險些將她整條手臂卸下。他忽然感到身後靈氣有異,立刻捏個法訣,反手壹劍向後斬去,然後才轉過身來。待看清面前乃是壹個面容清雋、寶光含而不露的道士時,孫果登時收了三分真元。他雖然動怒,下手斬的都是邪門中人,雅不願得罪正道同僚。那道士見孫果壹劍斬來,微微壹笑,手中已多了壹柄方天畫戟,向破空而至的劍光擋去。兩人相距十丈,劍光戟氣已先擊在壹起!
空中驟起壹聲炸雷,到處都是遊離的細小電火,映得孫果與那道士面容忽明忽暗。
孫果周身彩華壹暗,身不由己地向壹旁退開,直退出十余丈才算穩住身形。那道士已越過了他,立在篁蛇之西。孫果駭然之余,仔細壹望,驚道:“道德太隱真人?”
那道士身有仙氣,手中畫戟卻與他形象格格不入。聞聽孫果之言,他轉過身來,微笑道:“正是貧道。”
孫果心中壹凜,肅然道:“難道貴宗也要爭那神州氣運圖不成?”
太隱真人微笑道:“誌在必得。”
孫果聞言大驚,舉目壹望,但見除卻太隱真人外,紫陽、紫雲、太微、守真等四位真人均已現身,分立五行方位,與太隱真人遙遙相對,恰好將篁蛇後頸處置於陣法中心。隨後四方又亮起點點真元之氣外放而成的光華,二十八名道德宗弟子人人手持寶劍,守好了二十八宿之位。眨眼之間,道德宗聞名於世的參星禦天陣已然形成!
還未等孫果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夜天中忽然亮起壹顆極璀璨的流星,飛沖而下!原來玉虛真人手持列缺古劍,身劍合壹,從天而降,合身沖向了伏地不動的篁蛇!
※※※
玉虛列缺古劍上的光芒有若春蠶,噴出無數細絲,細絲漸長漸長,環繞著玉虛身周,到得最後已將他整個人都包在其中,玉虛、列缺俱不可見,眾人眼中唯有壹顆飛速下降的光繭。
光繭之中,玉虛雙瞳也轉成琥珀之色,內中如有熊熊火焰燃燒。他分毫不懼篁蛇身周那壹層無形的黃泉精氣,直沖而入。光繭與黃泉精氣如重物相擊,爆出轟然巨響,隨即光芒漸漸暗去,顯出玉虛身形。此時玉虛手腕壹轉,就在他足尖堪堪點到篁蛇鱗甲之時,列缺古劍劃了壹個弧形,狠狠斬落!
剎那間,篁蛇身軀上亮起壹點耀眼之極的光華,然後大團大團的暗藍穢氣升騰而起,將光華淹沒於其中。
玉虛壹聲清嘯,自黃泉穢氣中壹飛沖天,立在了參星禦天大陣的正中央,即刻閉目調息。此時玉虛真人身周所發的琥珀色真火已暗了不少,顯然剛才那壹劍極是損耗真元。
此時下方暗藍穢氣已隨風散去,篁蛇頸部多了壹道長二十丈,深十丈的巨大創口。眾人眼見如此恐怖之創,均驚駭於玉虛真人壹劍之威。那孫果本是壹臉怒色傲意,見了這驚世駭俗的壹劍後,面上傲氣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篁蛇乃是秉黃泉穢氣化形而成,與藏於九地之下的酆都篁蛇本體不可同日而語。然則盡管如此,它鱗甲之堅,蛇氣之烈,也非尋常修道之士所能稍擋。適才眾多修士連番攻擊,連它的護體穢氣都未能攻破,然而玉虛僅僅壹劍就幾乎斬去了篁蛇三分之壹的蛇頸,如此之威,何人能擋!
孫果見多識廣,單從玉虛這壹劍,立時看出玉虛真人隱隱有修入玉清之境的跡象。道德宗三清真訣淵深如海,玉清篇講的全是羽化飛升的大道正途。只要修入玉清之境,就有得成正果之望,最不濟也是壹個屍解得道。據故老相傳,玉清篇中修為高低,定的乃是度過天劫之後的仙班品秩,而非是是否可得飛升。
紫微真人修的是玉清真訣那是毫無疑問,然而玉虛真人竟也有修入玉清境界的跡象,這讓孫果如何能夠不驚?道德宗人多勢大,數年前奪得謫仙不說,近來年輕弟子中又人才輩出,此番竟又在圖謀神州氣運圖!
孫果思前想後,面色已是數變。
須臾功夫,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雙目壹開,列缺古劍再次指向篁蛇!
他這壹動不要緊,明裏交戰和暗裏觀戰的人都沈不住氣了。眼見玉虛真人再來兩劍,神州氣運圖就要現世,讓人如何還能袖手旁觀?況且稍厲害壹些的珍禽異獸都修有內丹,妙用無窮,且往往壹身筋肉皆可入藥,這篁蛇如此不世聲威,內丹又該是何樣的厲害法?
於是呼的壹聲,壹個碧綠瓷盤飛旋而起,斬向了最外圍的壹名道德宗弟子。終有人按捺不住,想要投石問路了。
那道德宗道士人已中年,看道行分毫也不比施放這旋盤法寶的那人差了。當下只聽得他壹聲冷笑,背上古劍已在手中,抖手間揮出壹道劍芒,向碧綠瓷盤擊去。不光是他動,站在這壹方的其余六名道德宗門人同時揮劍,七道劍芒錯落而出,卻壹同擊在瓷盤上。
七劍合壹,威力比之瓷盤上所附真元又何止大了十倍?然而可奇的是那瓷盤並未損毀,反倒是光芒驟然亮了十倍有余,而後若壹道碧電,從何處來,回何處去。
遠處突現壹團碧火,直沖上天。眾人心下壹凜,皆知這是修道人魂魄被毀,真元散出所生之象。
想那法寶主人原意只是試探性地攻擊壹下,人仍躲在遠處。哪料得參星禦天大陣如此厲害,壹個反擊就要了他的性命。
夜空中響起陣陣轟鳴,壹小團天炎落到半途,忽然轉了個方向,向紫雲真人當頭壓來。顯然這暗中下手之人道行極深,竟可以操縱天火。雖只是改變了壹下方向,但也是極了不起的事。
紫雲真人雙目低垂,雙手攏於胸前袖中,對於足可將修道之士毀得神形俱滅的天火視而不見。其余四位真人也同他壹樣,絲毫沒有要出手救援之意。
天火落到紫雲真人頭頂十丈處,忽然為壹道無形屏障所阻,天火發出嗤嗤的聲響,火團越來越小,火焰越來越微弱,直至熄滅,也不得寸進。
夜空中又落下兩道雷電。與紀若塵所會的最初級的雷咒不同,這兩道落雷壹紫壹青,不但雷光粗大了許多,內中又附上了可以消蝕真元氣勁的法咒,威力只比九天神雷略弱。然而這兩道雷光也如那壹團天火般被無形屏障所攔,濺起大蓬電光之後,不情不願地消失了。
這短短時刻,又有四五樣攻來的法寶被參星禦天大陣彈回。
壹眾修道者震驚於參星禦天陣的防禦,但也有壹些人看出了便宜,於是現身出來,傾盡全身真元向這參星禦天大陣猛攻。他們這壹動手,其他修道者立刻恍然大悟,這陣法防禦如此厚重,看來是善守而不能攻,於是各自擎出法寶,紛紛沖前。
就在此時,紫陽真人雙目忽開,朗聲道:“日後還有相見之日,各位道友還請三思而行,勿令貧道為難。”
紫陽真人此話壹出,立時有壹些人清醒過來,省起了與道德宗為敵的後果。然則不畏懼道德宗之人也在所多有,當下有壹人嘿嘿壹笑,道:“紫陽真人,不令妳為難,就得讓我為難,您說該怎麽辦呢?”
他話音未落,手中玉尺已全力擲出,擊向了參星禦天大陣。這人道行果然強橫,玉尺若壹頭玉龍,翻飛出擊,與參星禦天陣壹觸,即刻發出壹聲轟鳴。雖然玉尺被彈回,但空中隱現道道波紋,勾勒出了此陣的守禦範圍。
這人壹擊之下,所有修道人俱是精神壹振,因為這參星禦天陣顯然也有窮極之時,只消眾人合力,破去也非是不可能。
這時守禦東方的道德宗道士七劍齊出,劍芒在空中合成壹顆青芒。紫陽真人伸手壹招,那顆青芒即飛入右手中,然後左手向那手持玉尺的修士壹指,右手中青芒立刻化成壹道刺目青光,端直照耀在他身上!
那修士身處青光之中,面現驚駭之色,欲要閃躲,卻分毫動彈不得!他張口大呼,可是半點聲音也透不出青芒,隨後他肌膚內也泛起壹層青色,整個人望上去有如壹座栩栩如生的青玉雕像。雕像隨即浮現出無數細小紋路,然後突然碎成了數百小塊,每壹片碎塊又再分成數百塊,如此數次,這名修士已化成壹蓬青色細沙,就此消散。
然而守禦東方的七名道士意猶未盡,古劍接連揮出,眨眼間又出七劍。七顆青芒於空中成形後,徐徐飛到紫陽真人身旁,就此飄浮不動,映得紫陽真人的身影忽明忽暗。不光是守禦東方的道士如此,其余三方的道士也紛紛揮劍,另有二十壹顆各色光芒團當空成形,飄浮在五位真人身前。
整個參星禦天大陣中登時有若繁星點點,二十八顆光芒浮於空中,恰應著二十八宿方位。
這方是參星禦天大陣的真面目!
望著參量禦天大陣中的星芒,諸修道者均倒吸壹口冷氣,壹時間無人敢再上前。
壹聲轟鳴,漫漫暗藍穢氣中,玉虛真人再壹次沖天而起,凝立在大陣中央,閉目調息。
篁蛇蛇頸上已現壹道深溝,僅余三分之壹的血肉相連,甚至於可以透過身軀看到隱隱散發出來的寶光。玉虛真人只消再來壹劍,神物就將現世。
“參天禦星大陣果然名不虛傳,有奪天地造化之功啊!貴宗這百年來人才輩出,實已為我正道之首。”洛陽北部,凝立於空的虛玄撚須微笑道。
張景霄壹邊謙讓道:“虛玄真人過譽了,雕蟲小技,不入方家法眼。”壹邊又向玉玄真人道:“情勢緊急,還請玉玄真人速去洛水旁掠陣。”
玉玄道:“那這邊……”
景霄真人道:“無妨。我應付得來。”
玉玄真人細細壹想,也覺得就算僅有景霄真人壹人在此,青墟宮諸真人也不可能悍然動武。相較之下,還是參星禦天大陣那邊的情勢緊張壹些,於是向景霄真人略壹頷首,就此隱入夜色之中。
景霄和玉玄真人乃是用道德宗秘法交談,虛玄真人見玉玄真人離去,只是微微壹笑,道:“兩位真人真是好決斷,要知道,確是有許多人非是為了這壹件神物而來。”
玉玄真人剛剛動身,參星禦天陣中玉虛真人已調息完畢,列缺劍再放光華,合身向篁蛇沖去!
見此情景,圍觀的修道者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馭起法寶,壹擁而上。道德宗五位真人雙目皆開,揮手之間,陣中二十八顆參星壹壹飛出,迎向了若蝗蟲壹般的修道者。
就在此時,洛陽突然升起三個若有若無的身影,後發而先至,在壹顆顆參星中穿過,分從三個方位攻向大陣。
為首壹人是壹身金袍的胖大老者,手持壹枚三寸錘頭的紫金八棱小錘。他極是清楚參星禦天陣的防禦範圍,正正好好地停在陣外,挽起衣袖,壹錘敲在陣上。這壹錘下去,有如千萬面巨鼓齊響,壹道金色波紋擴散開去,直至百丈外方才散了。
他這壹方正好對著紫陽真人。紫陽真人擡首壹望,微笑道:“原來是金光洞府極妙老祖。大駕光臨,未曾遠迎,紫陽失禮了。”
極妙老祖哈哈壹聲長笑,道:“好說!好說!我此來……”
他壹句話未說完,就生生打住,臉色早已變得鐵青。原來紫陽真人向他打了個招呼後,沒聽他回話就轉過頭去,望向分從西北兩方襲來的兩道身影。其余的四位真人幹脆連紫陽真人這點禮數都省了,壓根就沒向這邊看上壹眼。金光洞府雖是五大洞府之末,好歹極妙老祖也是修道界頭面之人,何嘗受過這等輕視?他又最是看重面子排名,這壹氣更是非同小可。
當下極妙老祖吐氣開聲,奮起紫金八棱小錘,又是壹錘敲在參星禦天大陣上。這壹次的金光波動比方才多了十丈,陣法微微晃動了壹下,但也就如此而已。
北方那人並不急於沖前,揮手間數十條丈許暗藍冰梭已然生成,然後鋪天蓋地向參星禦天大陣擊來!這些冰梭聲勢又自不同,每壹道擊落,都會引發參星陣法壹陣波動,看上去不過比極妙老祖弱了壹點而已。可是這人揮手間就是數十道冰梭,這份道行可就不是極妙老祖比得上的了。眼見大陣越來越有風雨飄搖之勢,這壹方的太微真人叱喝壹聲,真元提聚,先穩住陣勢,然後冷笑道:“王天師,難道歸元洞府也要來湊壹次熱鬧嗎?”
那王天師形容清雅,聞言笑道:“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妳我本非同道,既然道德宗有所圖謀,那我們歸元洞府來妨礙壹下,也是份內之事。何況我已然出了手,是以太微真人這壹問,倒是有些笨了。”
太微冷笑道:“的確是我笨了。待此間事了,我還要向王天師好好討教壹番。”
那王天師搖頭道:“我們修道之人戒貪戒爭,此事恕難從命。”他嘴上說的是戒貪戒爭,手中可不閑著,幾句話的功夫已有百根冰梭轟在參星禦天陣上。太微真人既要應付數十位修道者的攻擊,又要抵禦歸元王天師,壹時間壓力沈重,他雖然道行通玄,但也有些顧此失彼。
西方來人本是速度最慢的壹個,極妙老祖與王天師都已經動上了手,他還在百丈之外。可是此刻他驟然加速,身形乍隱還現,眨眼間已沖到陣前。這人白白胖胖,壹副面團團的員外模樣,雙手壹翻,手中已多了壹對精光湛然的匕首,而後暴喝壹聲,雙匕閃電般向紫雲真人插下!
別看他相貌和藹,然而這壹喝壹擊直有撼天動地之勢,雙匕匕尖綻起壹點精光,竟破陣而入,直刺紫雲真人眉心咽喉!
紫雲真人左手壹張,手心中已多了壹尊銅鼎,在面前壹擋。當當兩聲大響,這尊沈重的洞鼎竟被兩柄其薄如紙的匕首撞得不住晃動。這還是在參星禦天陣的護禦之下,可見兩柄匕首上所附威力!
紫雲真人驚道:“魏無傷?”
那員外小眼圓睜,沈聲厲喝道:“正是某家!”
說話間,壹雙匕首已如狂風驟雨般刺向紫雲真人,撞擊得那壹尊銅鼎有如在風雨飄搖之中,火絲綻射如雨。紫雲真人不得不凝神應對,參星禦天大陣立刻起了道道波瀾,眼見得有些不穩了。
電光石火之間,忽聞壹聲清喝:“妖孽也敢在洛陽現身?”
喝聲未落,魏無傷身後劍光閃動,三名修道者頸間噴出鮮血,緩緩從空中栽落,讓出了壹條通路。然後壹點劍光乍亮,恰如天上晨星,點向魏無傷的後心!
這點劍光溫潤如玉,並無多少淩厲殺意,然而魏無傷卻不敢怠慢,旋風般回身,先是壹聲大喝,喝散了劍光周轉纏繞的根根光絲,然後雙匕壹錯,架住了來襲之劍。他凝望來人,喝了壹聲:“道德宗玉玄?”
玉玄真人皓腕壹抖,已收回玉劍,道:“正是!且讓我來領教壹下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聞名當世的悍勇吧!”
魏無傷喝道:“如此也好!”
他雙匕壹分,胖胖的身軀如壹堵墻壁,當頭向玉玄壓下!這壹撲擊其實甚為無禮,玉玄雙眉壹皺,面若寒霜,玉劍壹引,轉而點向無傷右胸。哪知魏無傷竟不閃不避,仍是合身撲來,壹雙細目只是盯著玉玄咽喉胸口。
玉玄心中壹凜,省起妖族軀體不同凡人,自己這壹劍雖狠,未必就能致命,無傷那兩匕首自己可絕對當不起。甫壹動手,魏無傷就要以己身重傷搏玉玄壹命,雖然行險,卻不能不說是非常有效。
玉玄急忙收劍後飛,欲先行避開兩枚匕首再說。魏無傷得此先機,當即大喝壹聲,氣勢如狂潮突起,追襲著玉玄猛攻過去。
他胖大高壯,用的兩柄匕首卻是鋒長三寸,其薄如紙,與他形容極是不符。壹動起手來,這無傷大將軍立刻就是貼身纏鬥,壹味狂攻,分毫不顧自身安危。其實他道行極高,又經歷生死惡戰無數,看似胡攻亂鬥,其實每壹下都是以己傷換敵命,縱是道行強過了無傷之人,也難以勝得了他。
玉玄在道德九真人中年歲最幼,臨敵經驗也是最少,還是初次遇上魏無傷這等無賴戰法,壹時間被殺得唯有招架之力,不住向後退去。
此時壹道寶光忽然沖天而起,直映亮了半邊天空!夜天之中,忽有鐘鳴三聲,其聲清越,人人均是聽得清清楚楚,無論風聲、雷聲,均無法壓下鐘音分毫。
原來玉虛真人第三劍斬落,篁蛇神物已然出世!
就在此時,壹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身影從南方升起,而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入參星禦天陣,手中壹柄淡墨古劍如天外飛龍,點向玉虛真人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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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遙望去,來人周身隱隱現出淡淡火焰,其氣清而華,修的乃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正法。那壹口淡墨古劍樸實無華,雖也現光芒氣暈,但與尋常劍芒絕不相同。那是由顯而隱,又由隱至顯,走過壹個輪回、已近於大道的劍芒。單以這份修為而論,絕不比道德宗哪壹位真人差了。
玉虛三劍斬過,真元已損耗過半,在來人壹輪急攻之下,壹時間唯有招架之功,再無還手之力。但玉虛真人守緊門戶,分毫不肯退讓。兩人正下方但見壹片燦燦寶光,光芒裏究竟是什麽,就連玉虛也看不清楚。而道德宗六位真人均脫不開身,玉虛再壹退,這神物就等如是讓給了來人。
雙方甫壹接手,剎那間就已各出百余劍,壹時間在這參星禦天大陣的中央,光風火雨四下分散,那以萬千記的光露火線觸到任何壹條,都足以使尋常修道之士重創!在火雨之中,又有亭臺樓閣,浮蓮寶塔若隱若現。
孫果粗略壹望,不禁心下駭然。看來玉虛與來人道行均已修至元嬰大成,金身將現之境,即將踏上飛升大道,激鬥之時方能有此種種異相。且兩人甫壹交手已是生死之搏,若稍有不慎,立時就是元嬰金身被破,終身大道無望之局。
孫果再向那壹道寶光望了望,當下壹咬牙,決計不再等候遲遲不至的司馬天師,仙劍壹引,壹道明黃光華已射向前方的太隱真人!
夜天中仍偶有天火落下,只是規模與熱度都較方才要小了許多。但這些天火再也觸不到洛陽,它們剛到半途,就被陣陣激蕩來回的光氣罡風硬沖回天上,如此幾番來回,終得不情不願地熄去。而下方道道劍光雷火,將整個洛陽照耀得如同白晝,甚而已倒逼天上火雲光華!
至此神物現世之時,東都大戰方酣!
洛陽城中大亂,城外也非是壹片坦途。
紀若塵等人剛行出不到二裏,四下裏已然影影綽綽地圍上來百余號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趕來這裏的途中。紀若塵環顧壹周,粗粗從真元靈氣上看,來者分屬十余個大小門派,紀若塵初次下山,見識不廣,只認得其中壹半的門派。其中大多是邪門諸派,也有些介於正邪之間的門派,甚至於還有壹個規模不小的正道門派。
此際不知是否受到篁蛇出世影響,人人都有些心浮氣躁,也不多作客套,光華閃耀間,諸般法寶已向紀若塵等人襲來!
衛護著紀若塵的四名道德宗門人皆有上清修為,道行遠高於面前這些烏合之眾,當下四劍縱橫如龍,硬行從修道者中殺出壹條血路!為首那道士即刻讓紀若塵等自行前往瞻星觀,自己則與三位同門各自分開,遊走不定,往來襲殺,將這些追兵統統攔下。但敵我眾寡懸殊,是以四位道士也陷入苦戰。
紀若塵等五人知道時機緊迫,當下加速前行,轉眼間已奔出十裏。
當五人站上壹座小山丘之時,不由得壹陣愕然。前方不遠處數十名修道者分作兩方,法寶道術齊出,正鬥得精彩紛呈。遙觀這些人的服色靈氣,應是分屬四五個門派。他們不去奪寶,不來劫人,怎地先行在這裏鬥起來了?
只聽得壹名老者聲如洪鐘,大喝道:“絳雲夫人,妳休恃人多,但有老夫壹口氣在,妳要獨吞那小子身上重寶,想也休想!”
另壹方壹位看上去仍在妙齡的美婦手壹揮,壹道紅雲當頭罩向那老者,方才冷笑道:“葛堡主,妳想要橫插壹杠,這心願是好的,就不知有沒有這等本事了!”
老者避過紅雲,怒道:“簡直欺人太甚!”
紀若塵不禁啞然。張殷殷與青衣都大略知道原委,楚寒和石磯則意味深長地向紀若塵望了壹眼,石磯更是輕輕壹笑。
那不言之意十分明顯,紀若塵已被這些人視為囊中之物,是以這壹幹人等不急擒人,先議分贓,顯然分得不公允,這才打了起來。
紀若塵哭笑不得,打個手勢,五人悄悄繞開了那群鬥得正歡的修道者,繼續向東行去。只是他們還沒走出壹裏,就聽得壹聲沈喝如轟雷般傳來:
“這就想走了嗎?東海紫金白玉宮已在此相候多時!”
這壹聲喝不光喝住了紀若塵五人,也驚了那群正自纏鬥的修道者。他們向這邊壹望,登時紛紛叫了起來:“難道就是那小子嗎?”
“看來是了!”
“快圍上去,別走了他們!”
“咦,那山頭上立著的是些什麽人?真的是紫金白玉宮的人嗎?”
有眼尖的瞄了壹會,忽然叫了壹聲:“糟糕,原來碧海龍皇也到了!”
此時紀若塵五人前方是壹座小丘,丘頂上壹排立著十余人。後方則立著剛剛相鬥的那壹群修道者,眼見已無路可走。
紫金白玉宮乃是三大秘境之壹,只知位於東海之中,具體位置就無人知曉了。紫金白玉宮中有三位龍皇,壹身道行均是深不可測。沒想到這等久居世外的門派竟也會參與到這洛陽亂局之中,且還是由碧海龍皇親自出馬,這陣勢已有些大了。
遠遠看去,碧海龍皇頭戴紫玉冠,足登雲頭靴,壹身碧色錦袍,綴以金色水紋,夜色下千絲萬縷的水紋金光粼粼,若壹道道波紋,蕩漾來去。細瞧之下,見那碧海龍皇臉若銀盆,目透精光,頜下五縷長須,無風自動,自有壹股沛然雄霸之氣。
青衣且不論,紀若塵、楚寒等四人可均是年輕壹代的頂尖人物,但他們修行尚短,道行和碧海龍皇這些老壹輩之人根本無法相提並論。眼下又如何抵擋得住?
楚寒壹看當前形勢,當即向碧海龍皇壹拱手,朗聲道:“在下雲中居楚寒,奉師門之命相送道德宗幾位高弟壹程。今日如有得罪各位之處,日後自會登門謝罪,還請各位勿要為難我等。”
他這番話說得謙遜,可內中意思壹點也不謙遜了。眾人心下明白,如不肯放五人壹馬,眼下這關壹過,他們就要面對道德宗與雲中居正道兩大門派的報復,那絕不是壹件可以說笑的事。何況就在不久之前,頗具聲威的羅然門因為誤抓了道德宗弟子,結果立時就被各方人馬打上門去,混戰壹翻,差點滅了羅然門的香火,最終還是大羅大然二位真君向道德宗俯首稱臣,方才保得門戶牌位。
碧海龍皇雙眼壹開,沈聲道:“本皇此番前來中土,只是要帶那小子走,與妳雲中居可無幹系。若妳等硬要出頭,有什麽損傷,可休要怪我!至於雲中居以後想怎麽報復,盡管劃下道來,我紫金白玉宮全接著就是。采薇,去抓那小子過來!”
碧海龍皇身旁壹個少女應了壹聲,輕飄飄地縱身而起,向五人沖來。她這壹動,紫金白玉宮其余人眾同時動了,緊跟著她殺來。
嗆啷壹聲,楚寒長劍出匣,揮劍截住了采薇,石磯則壹人迎上了四名男弟子。
在壹片密如珠玉落盤的碎響聲中,楚寒與采薇交錯而過,身周芒火細碎如絲,也不知交擊了多少劍!
楚寒壹聲悶哼,背心衣衫破裂,現出壹個看不清深淺的劍創。但他完全不顧自己傷勢,長劍再揮,光芒閃耀,壹舉將紫金白玉宮其余的門人統統攔了下來。采薇也不好過,兩腿上各現壹條劍痕,行動上已有些不便。她本以身法輕靈如風見長,這次雙腿受傷,實力立刻大打折扣。
采薇道行實不在楚寒之下,紫金白玉宮門人也均道行不低,以眾敵寡,楚寒與石磯登時陷入苦戰,屢次遇險。然而楚寒盡管看上去隨時有可能不支倒地,但守禦得全無破綻,任眾人狂攻不休,就是不倒。石磯情況同樣險惡,面上妖麗的笑意卻不減半分。圍著她猛攻的幾名紫金白玉宮門人見了,手下都不由自主地緩了壹分。別看石磯壹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出手可絕不領情,偶有反擊,就幾乎要了壹名男弟子的性命。
楚寒石磯等二人拼力死戰,竟將紫金白玉宮眾門人牢牢拖住,不得寸進。
“快走!前方有接應!”楚寒只來得及喊壹聲,就不得不閉口調息,方能應付周圍的如潮攻勢。
紀若塵壹咬牙,知道猶豫不得,拉著張殷殷和青衣繞開戰圈,繼續向東方奔去。
碧海龍皇冷笑壹聲,喝道:“這就想走了嗎?置本皇於何地?”
他袍袖壹拂,壹道碧藍光圈就向紀若塵當頭套下。然而山丘周圍忽然泛起了壹層薄霧,碧藍光圈在霧中漸漸淡去,只飛出十余丈就消失無蹤。
碧海龍皇壹驚,喝道:“何方高人?”
那人卻並不現身,只壹道飄飄渺渺的聲音蕩了過來:“龍皇少說修了百年大道,欺負些後輩像什麽話?還是由我雲中霧嵐來討教壹下吧!”
洛陽城東,基本上是壹馬平川。在夜天暗淡紅光的映襯下,遠方的景物依稀可辨。自空中俯瞰下去,紀若塵攜著青衣,正在大地上迅速移動,張殷殷則有如壹朵冰雲,緊緊跟在紀若塵身後。
暗紅夜色下,另有兩道身影分從兩方高速飛來,看路線是要截住紀若塵三人。但二人路線重合,在攔住紀若塵去路之前就已互相發現了對方,於是均改變方向,眨眼間已在壹條小河隔河相望。
河東岸立著壹個少女,壹頭秀發高高挽起,在頭頂兩邊束成兩個巨大的羊角,繞以暗金絲線,垂掛著數顆流蘇水鉆。
她面容豐潤,雙目如杏,大而明媚。她本應是秀麗中透著淡淡甜意,但那壹雙眼卻給人以異樣的感覺。若星壹般的眼中,透著迷茫、堅定、冰冷、熱烈、殺意,林林總總地混合在壹處,實讓人不知如何形容。
“妳是誰?”她聲音也如黃鶯出谷,甜甜的十分動人,但不知為何,就是讓人從中聽到壹種異樣的冰寒。
河西立著的女子素衫如洗,正是顧清。
她饒有興味地望著河東的女孩,問道:“那妳又是誰?”
那女孩兒黛眉壹皺,左拳已悄悄握起,道:“我不管妳是誰,我只知道妳想搶我要的人。”
顧清道:“那又如何呢?”
女孩身形壹落,右足在地上輕輕壹踏,只聽得轟的壹聲響,河東岸驟然塌陷出十丈方園的壹個巨坑,那纖弱的軀體瞬間已出現在顧清面前,揮起壹拳,向顧清迎面擊來。
她壹只雪白粉嫩的小拳頭擊出,顧清即覺察有異。拳頭尚在半途,已可聽聞輕微的劈啪聲,拳頭上各是隱隱浮起壹層火焰,這非是她真元外放而生的真火,而是由於這壹拳蘊力過大而引動外界靈氣匯聚,並由此所生陽火。
顧清微吃壹驚,也不出劍,左手壹出,輕輕在女孩的拳上壹擋。
嘭的壹聲,壹波無形氣勁以二人為中心迅速擴散開來,河岸登時被這道摧枯拉朽的氣勁推出了壹圈平地。
顧清如壹片落葉,輕飄飄地升起,退落到三丈之外,方才落下。
那女孩仍立於原地未動。她看了看顧清,彎彎的柳眉壹豎,再次起身,右足飛起,打橫掃向顧清的腰際。這壹踢剛剛起勢,空中即響起壹陣奇異的尖嘯,數十丈內的景物都顯得有些變幻扭曲。壹道暗勁沈凝如山,已先向顧清遞來!
顧清素手向女孩足上虛虛壹按,與那道暗勁壹觸,立時又被震得飛起,再次後飄三丈,方才立定。她擡手壹觀,見本是瑩白如雪的掌緣上多了壹抹艷紅,正徐徐褪去,五指指尖也微有麻木之感。
顧清望向女孩那壹雙變幻不定的眼,訝道:“龍虎太玄經?”
女孩黛眉壹皺,道:“妳知道得太多了!”
呼的壹聲輕響,她不知如何已繞到了顧清身後,壹只白生生的左手按向了顧清後心。顧清側身要閃,忽然發覺周圍氣勁都已凝固,壹時竟動彈不得。
女孩那壹只嫩如春筍的手,無聲無息地按在了顧清後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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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若塵早察覺這方已有壹道異樣的靈氣升起,但這壹個漫長的夜晚,最不缺少的就是各門各派的修道者,他最不願意感應到的就是非同尋常的靈氣。
眼見時機緊迫,也容不得紀若塵細想。他腳步稍頓,雙手壹撈,幹脆將青衣打橫抱起,隨即足下加勁,若壹道輕煙般向遠方飄去。
此地已屬洛陽外圍,然紀若塵三人走得並不順暢。壹路上,雖沒再碰到如碧海龍皇之流的高人,但人數眾多的小門派的修道者也著實令人難以招架。幸得紀若塵玄心扳指中還有不少威力強大的咒符,在洛陽城對付穢物時用不大到,對付這些修道者可正對路。是以他道行雖然比不過這些修道者,可是鬥起來卻依然大占上風。這些無名小派的修道者咒符法寶之少之弱,已非寒酸二字可以形容,簡直讓紀若塵大開眼界。至此,紀若塵方才意識到道德宗的富足無雙。
然而這些修道者有若蝗蟲壓境,越來越多。尤其在紀若塵等人露了行蹤之後,四下的修道者更是如飛蠅逐臭,紛紛聚攏過來。好在道行高深壹些的修道者不是陷在洛陽,就是正打得熱鬧,紛至沓來的修道者已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但他們數量實在是太多,紀若塵連破三道封鎖,沖殺十裏,血染青衫,終於腳下壹晃,險些栽倒在地。他吸壹口氣,胸中卻湧上壹股鹹甜,當下即知真元已然耗盡。他正想趁敵人未來襲之前補充壹下真元,卻發現玄心扳指中的丹藥、咒符已所余無幾。紀若塵心下壹怔,此去漫漫,敵兵如潮,又該如何將余下的路走完?
突然,紀若塵心中壹冰,壹道靈氣正疾向他後心沖來!他趕忙轉身,待要應敵。豈料他體內真元已枯,回身之際,只覺眼前壹黑,差點暈去。
青衣眼睜睜看著壹個周身青煙繚繞的精瘦漢子迅疾逼近,而紀若塵卻呆立原地,毫無反應。當下心中壹急,再也顧不得其它,纖手壹揮,壹根繞指青絲已化作混沌鞭,向那人當頭擊落!
那漢子見她道行極低,這壹鞭倉促間揮得有氣無力,甚而沒有鎖準他的氣息方位。可是混沌鞭寶氣有異,壹望而知,青衣偏又是極美麗。那漢子吞了壹口氣,加速前沖,心中已在妄想著美人異寶統統收入囊中。
哪知這壹鞭將將落下時,忽然通體透出淡淡青光,青光幽幽,有如磷火;鞭體靈動,恰似遊蛇。那漢子身形驟然定住!他仍保持著跨步飛掠的姿勢,卻分毫動彈不得!
長鞭落處,激起轟然壹聲巨響!但見得地面泥解,如巖漿滾湧,層層翻疊,沖天而起。夜天黑地之間驟然張起兩幅巨型泥幕。
正在激戰中的張殷殷驚起回首,壹時間也只看到那濺起十余丈高的泥沙,內有絲絲青光透出。紀若塵與青衣皆沒入泥沙之中,看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
頃刻間泥塵散去,紀若塵與青衣二人灰頭土臉地立在原地。紀若塵壹臉愕然,青衣則面色蒼白,柔弱的身子若風中柳擺,不住在輕輕顫抖著,壹雙纖手緊緊地握住混沌鞭鞭柄,指節盡皆青白。她雙目緊閉,貝齒緊咬,壹點不敢看壹看自己的戰果。
混沌鞭通體仍透著淡淡的青色光暈,宛如靈蛇般在空中遊走不定,似對剛才驚天壹擊仍是意猶未盡。
在青衣面前出現了壹道深五丈、長三十丈的深溝,溝中泥土全被催化成壹片片亮閃閃的晶狀物,不時冒出縷縷青煙。剛剛那飛身來攻、正做著春秋美夢的漢子早已消失無蹤,連壹片破布、壹塊碎骨都沒有留下來,顯然已在混沌鞭下魂歸極樂。
望著那仍躍動不休的混沌鞭,三人周圍十余個修道者呆然站立,壹個個宛若泥塑,神色駭然。也不知誰乍然壹聲大喊,驚醒這丟掉三魂七魄的壹幹人等,他們方才省悟過來,立刻掉頭就跑,讓張殷殷追之都有所不及。
“我……我殺了人嗎?”青衣顫聲問道,雙目猶自緊閉,說什麽也不肯睜開。
張殷殷拉住了青衣的手,輕聲地道:“沒事的,他已經跑了。”
“是嗎?”青衣緊繃的心緒稍稍緩解,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睛,乍見面前深溝,臉色又刷地白了下去。
此時紀若塵先前服下的丹藥藥力已開始發散,真元徐徐生出。他拍了拍青衣的手,也寬慰道:“別看了!那人剛剛已經跑了,別放在心上。走了,我們不能再耽誤了。”
青衣嗯了壹聲,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纖手壹收,混沌鞭又化作壹根青絲回到了她的頭上。
三人行出裏許左右,茫茫夜色中隱現壹點燈火,又有影影綽綽的房屋樓宇,看上去是壹個小鎮。鎮口高挑壹盞風燈,在夜天中輕微擺動,燭火也時明時暗,卻也不曾熄滅。昏昏暗暗的燈光下掛著壹面招客旗,上書“悅來客棧”四個大字。紀若塵眼力過人,盡管燈火極是昏暗,但壹眼望去已看清這面招客旗旗邊破爛,顏色也褪得七七八八,顯然已很有些年頭。
青衣累得不輕,紀若塵和張殷殷真元也已耗盡,突望見這壹盞燈光,都不知不覺間生出壹點歸鄉之感。
小鎮的東方處忽然升騰起壹道玄黑巨浪,雖然相隔甚遠,但那滔滔殺氣已隱隱傳來。紀若塵心中壹凜,知道又有壹位道行高深之人到了。這玄黑色的冥河之水看起來十分眼熟,依稀讓他想起了五年前的那壹幕。只是今日的冥河波濤色作玄黑,凝而不散,雖不似五年前那般鋒芒畢露,卻含威不放,境界顯然要更勝壹籌。
張殷殷和青衣見紀若塵停步不前,都順著他的目光向東望去。她們盡管靈覺皆是十分出眾,卻除了壹片茫茫夜色外,什麽都看不到。
看著那壹道冥河波濤,紀若塵苦笑壹下,道:“我們去那間悅來客棧歇歇吧。”
張殷殷和青衣都甚感奇怪,為何不繼續趕路,反倒要停下來休息。但見紀若塵已向那客棧行去,她們也不得不跟了上去。
紀若塵本意是想這小鎮乃是百姓聚居之地,那人就算動手,多少也會有點顧忌。如此壹來,他才好趁亂突圍,至不濟也要拖延上壹點時間再說。
裏許路途,對修道者來說不過是片刻間事,轉眼間紀若塵三人已立在悅來客棧之前。
這等小鎮的客棧又能大到哪裏去?只是距離洛陽較近,地處東西要沖,是以才比尋常小店大了壹些。這悅來客棧壘土為墻,前後三進。院落頗為寬大,東墻處有水井壹口,古木數株。中進正堂乃是給客人們用飯打尖之所,後院和兩側廂房看來就是客房了。此時早過子夜,客棧正堂上了半邊門板,只留下半邊門戶供客人出入。堂中燃著壹盞長明燈,忽明忽暗,雖不甚亮,但在這中夜之時看著卻十分溫暖。
紀若塵三人甫入院,門口拴著的壹頭黃狗就睜開睡眼,有氣無力地叫了幾聲。紀若塵信步走入正堂,見內中放著六七張桌子,只壹個身著跑堂裝束的瘦弱少年,看上去十六七歲年紀。他壹見客來,趕忙揉揉惺忪的睡眼,迎上來賠笑道:“幾位客官,要住店還是用飯啊?”
在這少年身上,紀若塵恍如看到當日的自己,於是微微壹笑,道:“泡壹壺茶,隨便弄點吃的,我們歇歇就走。”
那少年應了,自行去後廚準備。這種時候最多有點醬菜冷肉,也別指望著能有什麽好酒好菜,況又是如此簡陋粗鄙的小店。當然,紀若塵三人也非是為了吃喝而來。
三人剛壹在桌邊坐下,紀若塵已感應到小鎮中現出點點靈力,有如天上繁星。他壹邊暗運法訣,催化體內藥力,以求盡量恢復些真元,壹邊向青衣道:“青衣,現在情勢不妙,妳還能傳訊給妳的叔叔嗎?”
羅然門壹役,無盡海洪荒衛的蓋世豪勇讓紀若塵大開眼界。此時哪怕僅有壹個洪荒衛到了,又何用畏懼這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派?只是從洛陽出來這麽久,也未見壹個洪荒衛來到,若非青衣無法傳訊,就是洪荒衛不及來援。是以直到這山窮水盡時刻,紀若塵才有此壹問,並未抱多大希望。
果然青衣搖了搖頭,輕輕地道:“我已經傳訊給叔叔,可是不知為何,叔叔壹直沒有回應。對不起……”
此時那少年已從後廚走出,端上壹壺熱茶,壹壺燒酒,四樣冷盤,倒端端是茶釅酒香,菜色精美,很是與這客棧破爛外貌不符。
紀若塵思忖片刻,方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不能事事都靠著妳叔叔。嘿,道德宗怎也是天下正道之首,卻沒想到會給這麽多人欺上頭來。青衣,殷殷,壹會兒恐怕我就護不了妳們了。亂戰壹起,妳們就向東突圍,不要管我。他們並非為妳們而來,妳們應有機會逃得出去。”
張殷殷咬牙恨恨道:“這些無名鼠輩就算壹時得逞也不要緊,日後父親自然會找上門去,拆了他們的祖宗牌坊!”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壹陣大笑:“小姑娘的狠話是沒錯,問題是妳父親到時上哪找得我們去?”
轟然壹聲大響,板門破碎。木屑紛飛中,壹個粗豪壯漢大笑著走入,在三人對面的壹張桌子上壹坐。這壯漢身著皮衣,道行頗高,身後還跟著三個同樣裝束的人,看來不是朋友,就是同門。他向三人看了壹眼,目光在張殷殷和青衣臉上逡巡來回數次,方才舔了舔嘴唇,笑道:“真沒想到,世間還有這麽標致的小姑娘!不過老子要的只是那小子和他身上的寶物,妳們只要乖乖走人,我也不會為難兩個小姑娘。當然,若妳們定要跟來,老子也歡迎得很啊,啊哈哈哈!”
就在此時,客棧中的少年忽然怯怯地問了聲:“這位客官……您要喝酒……還是住店?”
那大漢重重壹拍桌子,怒喝道:“喝什麽鬼酒!再在這啰嗦,小心老子收了妳的魂魄,用離火煉妳百日!……咦?”
他忽然聞到壹股異樣酒香,這酒香也恁奇,壹鉆入鼻,即散得通體舒暢。這壯漢往那紀若塵桌上壹望,訝然道:“倒看不出這破爛店子,居然也有幾樣好東西!”他又看向那少年,大聲吩咐道,“好,小二,把妳們這最好的酒和最好的菜都給老子端上來!”他聲若洪鐘,震得這小店屋梁上的灰簌簌落下。
那少年戰栗不已,壹陣風似的躲入後廚去了。
此時客棧外又傳來壹陣陰笑:“胡老大,妳不要這兩個小姑娘,我要了成不成啊?”
那粗豪壯漢聞聲色變,只是重重哼了壹聲,也沒多言。顯然也對來人十分忌憚。
四位身著麻布長衫的中年人魚貫走入店中,也尋了張桌子坐下,為首那人滿臉堆笑,眼中卻分毫沒有笑意。他壹進客棧,雙眼立刻睜得老大,不停地在張殷殷和青衣身上看來看去,再也挪不開目光,口中嘖嘖有聲。
張殷殷冷冷壹笑,忽然挺直了身子,向他回望過來。兩人目光壹觸,那人立刻全身壹顫,緊緊閉住了雙眼,口中喃喃地道:“好厲害的勁道!吃不消,吃不消!”
這人實也不簡單,竟然能如此輕易地從張殷殷天狐之術中抽身而出。
紀若塵手持茶杯,只是凝望著杯中其清如水的茶,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時那少年又從後廚走出,將壹壺酒和四樣冷盤放在了那粗豪壯漢的桌上。他壹放好酒菜,就想溜回後廚。哪知那身著麻布長衫之人雙目不開,就將少年壹把提了過來,道:“把那桌上的酒菜壹模壹樣的給我們也來壹份!”
少年嚇得渾身發抖,壹句話都說不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回後廚去了。
在這本不應有客的時候,悅來客棧卻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轉眼又來了三撥人馬,有二三人的,也有七八人的。他們不管人多人少,都各據壹桌,轉眼間將小小的客棧正堂擠得滿滿的。
人壹多,客棧中反而安靜下來,除了初坐下時點菜要酒外,就再無人作聲。各路人馬妳盯我,我瞪妳,殺氣漸生,反而把正中的紀若塵三人忽略了。
只把那送菜上酒的少年累了個半死。
然而這還不算完,眨眼間又有三撥人擠進了客棧,四顧之下,卻發現堂中只余壹張桌子。當下都向那張桌子擠去,三方十人才擠出兩步,就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轉而相互瞪視,爭吵了起來。
“就憑妳們玄元殿,也想來此分壹杯羹嗎?”
“怎麽,遺照宗何時變得如此蠻橫了?我們玄元殿雖小,可也不畏懼強梁!況且老夫怎不記得貴宗已能號令天下了?”
“呀呀呸!妳們都讓開!這張桌子當然該是我三極宮所有!”
就在三方吵吵鬧鬧之際,忽然有壹物從門外飛來,端直落在了那張桌子正中,竟發出有如雷鳴般的壹聲悶響!壹道寒氣隨即從那物中散發出來,內中蘊育的無窮潛勁不光將相爭的三方人眾紛紛推開,也將相鄰兩張桌子上的人壹並沖得東倒西歪。
客棧中登時亂成了壹團,妳擠到我,我踩了妳,好不容易眾人才罵罵咧咧,立定坐穩,再向那張桌子壹望,登時人人倒吸壹口冷氣,所有不清不楚的話都吞落肚去。
桌子的正中,端端正正地放著壹把古劍,劍鞘上那“玄冥伐逆”四個篆字,殺氣騰騰,異樣的刺眼。
“這張桌子當然是我的。”壹個冰冰冷冷的聲音從客棧外傳來。
眾人大驚轉頭,這才發現壹個如冰如劍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時已立在客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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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芒。
無以計數、縱橫交錯的劍芒!
所有的劍芒聚合壹處,驟然亮了十倍,壹時間光芒映透夜天,竟生生將洛水之畔那道沖天的寶光給壓了下去!
劍芒壹閃而逝,玉虛真人現出身形,當空飄退十丈,方才止住了退勢。在他雙肘及雙膝處各伸出十余道淡黃色有若透明的飄帶,在空中緩緩舞動。
兩道細細的血流從玉虛真人鼻中緩緩淌下。他並不擦拭,列缺古劍壹提,遙指對面立著的壹個老者,冷道:“無垢山莊雖素來與我宗不睦,但您若再進壹步,從此可再無相見余地!還請忘塵先生三思!”
忘塵先生面色如玉,鬢發高高挽起,僅以壹截松枝別住。他身著牙白織錦龍紋長袍,手持壹口淡黑古劍,神情從容,意態逸奇,猶勝玉虛真人三分。
他嘴角壹扯,輕笑道:“自當年那件事後,我本就沒想著還要和貴宗留什麽相見余地。”
參星禦天大陣周圍依然是星光點點,雷聲隆隆,又時時有陣陣冰雨落下。歸元洞府王天師盡管攻勢如潮,但威勢十之八九都被參星禦天陣給抵了過去,實在擋不得時,太微真人才會偶爾出手抵禦壹下。
陣外玉玄真人已盡落下風,只得以壹把玉劍守緊八方之位,苦苦抵禦著魏無傷的狂攻。但她道法劍術以綿密悠長見長,看似情勢危急,但再支撐個把時辰還是絕無問題的。
夜空中二十八顆參星回旋飛舞,壹道道光跡忽亮忽黯。參星明暗之間,早已將十余位修道者送上了不歸路。修道者壹旦被這二十八顆參星擊中,壹團光影爆過後直接就是形神俱滅之局。是以後來有壹些反應快的修道者,剛被參星襲中,立刻以兵刃反刺自身,只希望能搶得壹點輪回的可能。
光跡湮滅又生成。
自開戰以來,道德宗鎮守二十八宿方位的弟子已有七人隕落,但大陣外圍攻的修道者們也早已不復先前的英勇。神物再好,總好不過自己的性命。修道者人數雖眾,道行雖高,但畢竟是烏合之眾,在道德宗不動如山的意誌前,終於有了退縮。
玉虛真人又向忘塵先生冷笑道:“難道妳以為妳能從這參星禦天陣奪走神物嗎?”
忘塵先生微笑著,傲然說道:“我可非是為神物而來,不論它是什麽,我都不感興趣。”
玉虛真人喝道:“那妳這卻又是為何?”
忘塵先生未發壹言,卻身形忽動,已直沖入下方寶光當中!
玉虛真人雙瞳急縮,列缺古劍壹領,身周飄翎舞動,徐徐降下。
他並不著急。
篁蛇神物又豈同凡品?此刻神物尚未出世完畢,寶氣仍未完全收斂。縱以忘塵先生道行之強,壹觸到神物,真元也必被神物寶氣擾亂。玉虛真人只消守候壹旁,忘塵先生就休想攜寶而歸。身帶如此神物,還能擋玉虛壹劍而不死,那已是神仙了。
玉虛自以為壹切皆在掌控中,正準備伺機而動。哪知他面前突然寶光驟亮,壹道無法言喻的寶氣撲面而來!玉虛只覺得周身真元如沸,駭然之下,忙讓到了壹旁。
呼的壹聲,神物有若壹顆流星,沖天而起,所過之處,所有修者無不紛紛走避,有那道行低些避不開的,則再也控制不住體內真元,壹頭從空中栽下。
於是眾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神物越飛越遠,轉瞬就消失在天際。
忘塵先生身形如煙,向參星禦天陣外沖去,長笑道:“我並不想要神物,只是想讓妳們拿不到它而已!”
他話音未落,玉虛真人的劍芒已銜尾追來,眨眼之間,列缺與淡墨色古劍又已相擊三次!
忘塵先生速度驟然加快,如流星般遠遁,剛才的壹聲長笑猶在空中回蕩,只遁去的方向上壹溜血霧漸漸散開。
此際景霄真人正自目送著虛玄三位真人在夜色中遠去。他看似平靜,然而卻絕不輕松。神物沖天而起時,連他也受到波及,眉心鳳冠忽隱忽現。就在這前防虛玄、後禦寶氣的剎那,景霄真人忽覺後心壹點刺痛,然後周身真元極速潰散!
這壹刻,萬籟無聲。
他低頭看了看胸口露出的壹截暗淡無光的劍尖,五指輕握松紋古劍,淡淡問道:“是哪位高人?”
背後傳來壹個輕飄飄的聲音:“貧道虛無。景霄真人可以上路了。”
景霄真人淡然道:“也未見得。”
背後那人並未作聲,瞬間抽出長劍,就隱沒在夜色之中。
景霄真人額心鳳冠隱去,雙目漸漸黯淡無光。他低低地道了聲:“殷殷,星藍……”就此閉上雙眼,徐徐當空墜落。
此時,洛陽郊外已是燈火俱滅,萬籟俱寂,唯悅來客棧中燈火通明,在無邊的茫茫夜色下格外顯眼。
此際夜天燃火,地湧血泉,也唯有這間客棧才是血海中壹座孤島。
“臭女人,快把我放下來!不然的話,我壹定把妳剝皮抽筋……”女孩怒叫著。
她也只能怒叫。
女孩如壹只小貓樣,後頸拿在顧清手中,手足軟軟垂落體側,完全動彈不得,只能用言語威脅顧清。可是此情此景,她的威脅實在有限得緊。
顧清靜立於沈沈的夜空中,左手負於身後,右手提著那女孩,只顧凝望著遠處下方悅來客棧的壹點燈火,對女孩的百般威脅置若罔聞。
女孩兒叫嚷半天,見顧清全然不理會自己,順著她的目光,也向客棧望了壹眼。壹望之下,她立即又叫道:“那小子就躲在那裏,臭女人,快帶我過去!若是讓他走掉了的話,我壹定把妳剝皮抽筋……”
顧清淡淡地道:“倒真看不出來,妳居然敢去悅來客棧捉人。”
女孩怒道:“為什麽不敢?不就是間小小客棧嘛,我怕什麽?天下間只怕有千萬間悅來客棧,這間難道有何不同嗎?妳這個無胸無膽的臭女人,妳不敢做的事,別以為天下就沒有人敢做了。”
顧清哦了壹聲,面上終於有了些表情,低頭饒有興味地問道:“難道妳的很大嗎?”
那女孩把胸壹挺,儼然道:“當然比妳的大!”
顧清聞聽,嘴角微微壹翹,將那女孩提轉過來,竟將手探入她領口,仔仔細細地摸了壹遍,方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女孩壹時呆住,竟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壹張小臉漲得通紅,尖聲叫道:“妳……妳這個邪惡的女人!妳又能有多大,居然這麽說我!”
顧清輕笑道:“我是大是小,反正也不是妳能知道的。走了!”
女孩兒眼見顧清轉身飛走,急得大叫:“他還在客棧裏呢!放我下來,妳不去我去!妳這個惡毒的女人,放我下來!有本事我們再打壹次啊!剛剛若不是妳投機取巧,怎麽贏得了我?妳這算什麽本事!”
顧清只是提著她向南方飛去,淡淡說道:“再打十次也是壹樣。今晚既然悅來客棧開在了這裏,我們還是離得遠些為妙。妳可不對悅來客棧的胃口,我也不想招惹那間客棧,只好躲得遠些了。”
顧清不再理會手中女孩不住口的叫嚷,頃刻間已向南飛出數十裏,方立定身形,當下手壹松,啪搭壹聲,那女孩壹頭栽落在地。
她手足麻痹片刻後才消,這才掙紮著站起來,怒視顧清,想要上前動手,可是又有些猶豫。
顧清淡然道:“就憑妳那才修成第壹重的龍虎太玄經,也想闖悅來客棧?只消進了悅來客棧,妳那恃之橫沖直撞的歸魂咒可是會立刻失效的。我言盡於此,妳若還想去悅來客棧,盡管去好了。”
那女孩驚道:“妳……妳怎麽什麽都知道?”
顧清不再理她,轉身離去。
“邪惡的女人!妳要去哪裏?”
“求援。”
女孩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壹事,又高聲喊道:“妳連我的名字也不問問嗎?”
顧清頭也不回,淡然道:“沒必要知道。”話音未落,她已飄然遠去。
女孩頓足怒道:“我叫蘇蘇……妳,妳,妳聽見了沒有!……臭女人!妳給我等著,總有壹日,我要妳主動問我的名字!咦,對了,妳、妳又是誰?”
蘇蘇回首向悅來客棧的方向望了片刻,猶豫再三,終放棄了上悅來客棧拿人的打算。歸魂咒乃是她師門秘技,若遇險兵解,魂魄可即刻回歸。那時再以玄香谷中獨有的千年空冥果置於歸元混天陣中,施以秘法,七七四十九日之後,蘇蘇即可復生如初。若在悅來客棧內歸魂咒真的會失效,那就真如顧清所說,非是她能去得之地了。
悅來客棧。
空氣中彌漫著壹股令人壓抑的死寂。盡管燃了七八盞油燈,堂內明亮卻絲毫未增,反讓人覺得越來越是昏暗。是時,幾十道目光俱鎖定在那居中而坐的黑衣女子身上,至於那悶頭品茶的紀若塵三人倒沒人理會。
這時壹個老者長身而起,抱拳道:“雲仙子,江湖上規矩,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如今我等也是辛勞壹場,死傷門人不在少數,仙子或者要人,或者拿寶,總不好兩樣都拿了去。或者仙子將這兩個小姑娘留下也成。”
那老者話壹出口,眾人立刻紛紛附和,點頭稱是。
雲舞華端坐在桌前,左肘支在桌上,手中端著壹個茶杯,正自慢慢地品著茶。她壹襲黑衫,肌膚蒼白,如冰的玉顏見不到壹絲血色,有如大病初愈壹般。
古劍天權橫放在她面前,昏暗燈光的映射下,“玄冥伐逆”四個古篆中如燃著淡淡的火焰。
雲舞華面無表情,直到客棧中逐漸安靜下來,才冷冷地道:“再說最後壹次,這三個人我都要了。”
此言壹出,客棧中人登時如炸了鍋的螞蟻,再也坐不住了。壹個大漢起身喝道:“雲舞華,妳莫在這耍橫!妳就是再強兇霸道,也敵不過我們這麽多人吧?小心我等壹擁而上,先把妳放翻,然後再商議怎生分人分寶!”
雲舞華眼皮也不曾稍擡壹下,只是淡道:“若妳等真敢如此,那我且先行退避,將這三人讓與妳們好了。只是還望各位回去轉告同門,日後下山行走千萬不要落單,家眷親屬也莫離開山門壹步。那時可休怪我不講道義規矩,不將諸位滿門上上下下、男女老幼殺個精光,天權誓不回鞘。”
壹番狠絕之語,直驚得眾人又急又怒,紛紛喝道:“妳無垢山莊再怎樣也不能這麽蠻橫霸道!”
雲舞華只是品茶,雙目低垂,對於眾人喝罵充耳不聞。而這些人盡管群情激奮,卻無壹人真敢上前動手。
雲舞華道行深湛,已隱隱有淩駕於二等門派老壹輩人物之勢,又掌著兇兵天權,行事從無規矩可言,偷襲埋伏都幹得出來。被這等人盯上,的確是終生不得安寧。假以時日,壹些小門小派還真有可能被她單身只劍給滅了。
紀若塵聽得這番話語,又見眾人反應,倒沒想到雲舞華的威脅居然如此有效,當即若有所思。眼下這些修道者利欲熏心,早已不顧後果,也唯有這等絕人門戶的脅迫,方會讓他們有所顧忌。
但說著說著,不知為何,這些修道者又漸漸焦躁起來。壹個接壹個站起身來,逐漸向雲舞華逼近。雲舞華壹聲冷笑,也緩緩起身,伸手抓向天權古劍。然而手到半途,她卻忽然身軀壹晃,險些栽倒在地,全仗著以手支桌,才沒有真的摔倒。她臉現訝色,雙眼卻漸漸混濁。
周圍人壹見,登時又驚又喜,叫道:“先把這婆娘給收伏了!”當下就有三四人撲了上去。
嚓嚓嚓!數聲輕響過後,幾道縱橫黑氣驟現半空,旋即為大片大片升騰而起的暗紅所浸,沒了蹤影。那暗紅卻不減蔓延之勢,在客棧中不住渲染彌漫開來。
暗紅湧動中,雲舞華衣裙飄動,掌中天權古劍冥氣繚繞,指向面前諸人!那剛剛急不可耐撲向她的幾人均呆立片刻,隨後慢慢倒下。眾人耳聽得幾聲輕微的喀嚓,便見得那幾人已是四分五裂,頭顱、肢幹滾落壹地,地上大攤大攤的殷紅流淌開來。
雲舞華端立不動,纖纖五指卻突然壹松,嗆啷壹聲,天權古劍竟然脫手,斜插於地!
雲舞華晃了壹晃,極力想要睜開雙眼,卻終還是支持不住,踉蹌倒地。
她這壹倒,有數人立時面露喜色,大步上前,大多數人卻茫然四顧,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他們眼前壹切都變得模模糊糊,又覺得整間客棧都暗了下來。
撲通聲接連響起,不斷有人栽倒在地。那數人剛把雲舞華拉起來,正欲用法寶加以束縛,也是眼前壹黑,先後栽倒在地。
紀若塵眼見眾人紛紛倒下,心下大驚未已,就又見張殷殷和青衣嚶嚀壹聲,也先後倒在了桌上。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他細細品味唇舌之間,果然在壹縷郁而不散的茶香之下,又有壹絲淡淡的酸甜味道。這味道極是熟悉,只因他幼時曾經偷偷嘗過這種味道,結果不光昏睡了壹下午,還被壹盆冷水澆醒過來。那時剛入隆冬,這當頭壹盆冷水的滋味,紀若塵可是終身難忘。
“蒙汗藥……”他心中剛剛浮起這幾個字,就只覺壹陣眩暈沖上頭頂,全身軟綿綿地就要睡去。
紀若塵壹驚,運起三清真訣,眩暈卻越來越重。他忙又換成解離訣,這才感到眩暈漸去,藥力漸消。
客棧中還有四五人與紀若塵壹樣,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但仍掙紮著不倒。他們各自運功服藥,竭力與藥效對抗,逐漸有了清明之意。就在此時,雲舞華輕哼壹聲,也扶著頭掙紮站了起來。
店中忽現出壹道身影,慢吞吞、無聲無息地在店中繞了壹圈。
撲撲撲數記悶聲響過,站立不倒的人都悶哼壹聲,又軟軟地倒了下去。雲舞華纖手後揮,想要擋格什麽,卻擋了個空。她壹聲呻吟,再壹次軟倒在地。
紀若塵只覺背心壹緊!這是壹種極為微弱異樣的感覺,因他實未能從背後感應到分毫靈氣真元的氣息,但就是本能地感到異樣。
紀若塵忽然向前壹俯身!
壹道微風掠來,拂起了他頸上的幾根發絲,同時背後響起“咦?”的壹聲,顯然身後那人對偷襲落空頗為驚訝。
紀若塵心中暗自慶幸,剛準備反擊,忽然後腦上毫無征兆的壹記震蕩,耳中嗡的壹聲轟鳴,眼前登時黑了下去。
依稀間只聽得壹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嘿嘿!就這點本事,也想避過俺的無雙棍?”
這聲音好熟……紀若塵迷迷糊糊地想著。
在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紀若塵眼前終於出現了壹絲光明。
周圍不斷傳來的嘈雜聲音,讓他的神誌漸漸回醒過來。他又感覺到腳上傳來壹股力道,似乎身體正被人拖動著。
隱隱約約之間,紀若塵又聽到了那道熟悉之極的厚重中有淩厲、雄霸中帶殺機的聲音:
“快把這頭小肥羊給我拖到竈邊去,水都燒開半天了!幹什麽都是磨磨蹭蹭的,要妳有什麽用?都大半年了還學不會怎麽幹活,白費了我那許多的幹飯!”
紀若塵立時感覺到腳上傳來的力道大了許多,身體的挪動也快了許多,很明顯拖他那人加快了速度。
此時又有壹個公鴨般的聲音響起:“唉,壹個月沒生意上門,沒想到壹來就是壹大群肥羊,真是要把人累死!這是最後壹頭了吧?快快把他洗了下鍋,早點弄完,又好開店了!”
壹個尚帶三分稚意的聲音唯唯諾諾地應了。
那雄渾厚重、潛威無倫的聲音又起:“妳都收拾幹凈了?”
“嗯,老規矩,男的當肥羊,女的現下都扔在廂房裏,等會剝光了轟出店去。”
雄渾聲音立刻高了壹倍:“妳個死殺胚!敢動什麽壞腦筋,仔細妳的皮!幹站在那幹什麽,還不快把這頭小肥羊下鍋!這小子油滑得緊,妳可給我小心著點,別總惦記著那幾頭小騷狐貍!”
紀若塵忽然覺得脖子壹緊,已被人壹把提起,緊接著壹只滑滑膩膩的手伸進他懷中,開始解起他衣服來。他左半邊身子奇熱無比,看樣子那口燒著滾水的大鍋就近在咫尺。
壹想到燒水下鍋,紀若塵猛然心中壹驚,立刻清醒了過來,大叫壹聲:“不要!掌櫃的,夫人!是我啊!”
紀若塵猛力壹掙,已脫了束縛,站定在了地上。這時他才看清自己正立在廚房之中,房中壹邊立著壹個瘦弱的中年男人,雖已五年過去,但那副陰險猥瑣的相貌未有分毫改變,正是當年龍門客棧的掌櫃。另壹邊則立著壹個高大健壯、氣勢如山的婦人,直比紀若塵還高出了半個頭去。她只這麽壹站,周圍十丈之內任何事物都矮了三分。
廚房壹角則縮著那跑堂打雜的瘦弱少年。
紀若塵乍見掌櫃夫婦,又驚又喜,直疑似自己已非在人世,顫聲道:“掌櫃的,夫人,妳們沒死?我……我是……”
壹時間他還真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當年龍門客棧只他壹個夥計,掌櫃夫婦不管吩咐什麽事,都是他的活。若有稱呼,也就是小雜種三字而已。
掌櫃夫人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方道:“原來是妳這小雜種啊!怎麽,妳就這麽盼著老娘歸天?”
紀若塵連忙搖頭,叠聲道:“不!不!不!夫人當然是長命萬年!我……我……”
紀若塵本以為掌櫃夫婦已死,沒想到竟然在這悅來客棧重逢,回想起幼時的養育之恩,他壹時心中激蕩,眼圈已有些發紅,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掌櫃的也認出了紀若塵,於是用力壹拍紀若塵的肩,險些將他拍了個跟頭,壹邊道:“原來是妳小子!五年沒見,已經長得這麽高大了,裏裏外外都是壹股肥羊的味道,倒險些認不出妳來!若不是妳醒得早,剛剛可就把妳下鍋了!”
紀若塵向旁壹看,果然好大壹口鐵鍋架在竈上,竈中火光熊熊,鍋內熱氣騰騰,水燒得正沸。熱氣中飄著壹種淡淡的異樣香氣,紀若塵跟紫雲真人學過多年丹鼎,壹聞就知是幻星草的香氣。這種藥草並不稀奇,摻在熱水中能使人昏昏欲睡,水越滾,藥力就越是厲害。倘若剛剛紀若塵被扔入那鍋中,定已在昏沈之中被煮得熟了。
紀若塵暗叫僥幸,心中又惦記起青衣和殷殷,忙問道:“掌櫃的,您這些年生意怎樣?剛剛隨我進店的那兩女孩子呢?”
壹聽到紀若塵問他生意,掌櫃的當下笑得黑面開花,壹雙小眼更是瞇成兩條細縫,連聲道:“和妳同來的那兩個小姑娘被幾個很是厲害的家夥搶走了,那些人看起來和那穿青衣的小姑娘是壹夥的,妳不用擔心了。至於其他的肥羊,早收拾整理得幹幹凈凈了。這些年店裏的生意可是好得不能再好!來來來,我帶妳四處看看去!”
他也不由紀若塵分說,壹把拉著他出了廚房,指著後院壹塊綠油油的菜地笑道:“中原非比塞外,這裏的人嘴刁,可不能再賣人肉包子了。自打搬到這裏以後,所有肥羊都是蒸熟煮爛,埋在後院作肥料。妳看我這壹塊菜地,長得多好!”
果然是壹塊好菜地!
每壹株青菜皆長得高大粗壯,似乎在比著往上長。每壹片葉子都綠得發亮,隱隱滲出絲絲油意。只是看著如此好菜,紀若塵頭皮不禁有些發麻。
掌櫃的又將紀若塵拉到前院,神神秘秘地從懷中掏出壹本舊書,遞到紀若塵面前,低聲說道:“我近來剛得了壹件寶貝,妳看!”
紀若塵拿過來壹看,原是壹本《紫微風水命相》。這類相書在民間也是隨處可見,原是那些半吊子風水先生為糊弄愚民百姓,騙取幾個錢財而纂,又哪裏是什麽寶貝了?他翻開壹看,果真如此,當中內容錯漏百出,通篇俱是誆人之語。
他正看得壹臉愕然、目瞪口呆之際,掌櫃壹把將書搶了回來,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然後四下壹指,傲然道:“妳看我這間客棧,東井鎮青龍,西廂壓白虎,後院浮玄龜,前門雕朱雀,那是四靈俱全、水火不侵、天雨難晦、地裂猶堅啊!”
紀若塵定睛望去,其它三瑞沒有看見,倒的確是在壹扇院門上看到壹個雞不像雞、鴨不像鴨的東西,看來這就是掌櫃口中所言的朱雀了。看那刀工劈斬縱橫,多半是出自後廚那把鑌鐵厚背砍骨刀。
掌櫃的又道:“說起來妳這小子倒有些奇怪,明明當年走的時候面有福相,怎麽現在忽然滿臉晦氣了?待我看看……嗯,妳命宮竟有四大兇星聚匯,倒也少見。”
紀若塵苦笑壹下,還沒來得及開口,那掌櫃的意猶未盡,又向那面招客旗壹指,道:“自得了這樣寶貝後,我潛心推算壹月,就把龍門客棧改成了悅來客棧,旗上四字就是我的手書。怎麽樣,鐵勾銀劃吧!四瑞收好,這面旗再壹掛,光憑悅來客棧這四個大字,那就是風翔雲動、八方財聚啊!我開店本是十年遇壹大劫,此刻承天之運、秉地之傑,至少能改成十二年才遇壹劫!啊哈哈哈!”
掌櫃的長笑未已,就聽後廚中傳來壹聲獅吼:“張萬財!就妳那點破本事還敢賣弄。今夜天降火雨,地脈幹枯,分明是有人逆天改命之兆。依我看那,妳這幾筆破字壹寫,十年大劫多半被妳改成了五年之災!”
掌櫃聞言,當即勃然大怒,道:“妳這婆娘懂得什麽,沒的烏鴉嘴!”
他仰頭看了看夜天,心中又著實有些不穩,於是掐指壹算,不由得大驚失色:“糟糕!就快滿五年了……”
話音未落,夜空中忽然傳來“咻”的壹聲尖嘯,隨後壹顆閃亮流星出現在天際。這顆流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不偏不倚,恰恰正對著悅來客棧飛來!
掌櫃的和紀若塵大吃壹驚,紛紛躍出客棧。還未等他們跳出院墻,就聽得轟的壹聲,背後壹道熱浪襲來,將二人掀翻在地。
二人好不容易抖落身上磚石灰土,爬起身來,回頭壹望,驚見悅來客棧幾已蕩然無存,只有壹間廂房倒還完整無損,只是已落在十余丈外。客棧的正中央有壹個淺坑,內中落著黑乎乎壹塊尺許方圓的東西。
這悅來客棧倒似建在壹頭巨獸身軀上壹般,此時坑中不住湧上滾滾血漿,轉眼間就沒了小半個坑,仍沒有止歇之意。
此時邊上壹堆磚石拱動,掌櫃夫人灰頭土臉地從中鉆了出來。看著壹地的瓦礫碎磚,她竟罕見地沒有發火。
掌櫃嘆壹口氣,到血坑中撈起轟塌整間客棧的物事,翻來覆去地看了壹會兒,才嘆息壹聲,隨手塞到了紀若塵懷中,然後向那間廂房壹指,道:“裏面還捆著幾口小羊,怎麽處置,妳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掌櫃夫婦對望壹眼,又壹起長嘆壹聲,竟不收拾任何東西,就此遠去。
紀若塵抱著懷中那又像鐵盤、又似魚鱗的物事,呆了片刻,這才叫道:“掌櫃的,夫人!妳們去哪?”
“開店!”
紀若塵悵然若失,呆呆立著,直到掌櫃夫婦的身影徹底在夜色中消失。
或許是掌櫃夫婦的聲音太過有穿透力,陣陣夜風,仍斷斷續續地載來兩人聲音。
“看來悅來客棧這名字不能再用了,且待我好好鉆研相書,看再取個什麽名字好。妳說是叫高升客棧好呢,還是叫有間客棧好?”
“……短命殺胚,妳還想變成三年壹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