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煙雨江南

歷史軍事

  那壹天,我搖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只為觸摸妳的指尖;   那壹年,在山路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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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 無歸處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已是開春時節,北地幽冀各州尚是朔風勁吹,長江兩岸早已遍染新綠。
  距荊州城百余裏處,有壹座小小集鎮依河而建。小鎮黛瓦粉墻,青石鋪路,搭木為樓,植木成蔭,十分的素雅潔凈。鎮東首有壹座頗有氣勢的宅院,占據了兩街之間方方正正的壹整塊地,乃是鎮中首富玉大善人的宅子。
  此時院門外早掛上兩盞大紅燈籠,但還沒點亮。庭院中,生得白白凈凈、細皮嫩肉的玉大善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好不容易聽得東廂房中傳來壹聲響亮的嬰兒啼哭,他當即壹個跨步沖了過去。廂房中出來壹個穩婆,賀喜道:“恭喜玉大善人,母女平安!”
  “母女?”玉大善人聞言壹怔,面上喜色登時去了三分。過不多時,丫環便抱出壹個女嬰來。只是那張粉妝玉琢的小臉,壹望而知長大了必定是個大美人,玉大善人面色這才算好看了些。他倒沒註意到,這女童的相貌其實與他大不相同。
  那女嬰只哭了兩聲,就收聲不哭,壹雙烏溜溜的大眼睛轉個不休,打量著玉大善人。眼見這女嬰如此詭異,玉大善人的笑容登時僵在了臉上,院中的下人們也覺察到些許不對,似乎風驟然冷了起來。壹時間,整體庭院中都靜了下來。
  片刻之後,面色發白的穩婆才勉強笑道:“恭喜玉大善人得了千金。小姐長大了,定是個絕世的美人,還請玉大善人給小姐起名。”
  玉大善人同樣面色雪白,白凈的面皮不住跳動,半晌方道:“就叫……就叫……嗯,叫……”
  女嬰忽然輕笑壹聲,竟然開口道:“就叫玉童吧。”
  驟變突生,玉大善人驚得啊呀壹聲大叫,手壹顫,就不由自主地將女嬰摔了出去,然後只覺雙腿發軟,壹屁股坐倒在地。廂房中丫環老媽子們自是壹片雞飛狗跳,尖叫連連,壹邊不住大叫著妖怪,壹邊四處亂竄,想要尋個地方躲避。
  眼見女嬰頭下腳上,就要摔落在青石地上。地上雖鋪著厚絨地毯,可是她才剛剛出生,腦門都是軟的,哪裏禁得住這樣壹摔?壹眾下人們只顧得驚惶失措,又有誰敢來救壹個剛生下來就能口吐人言的女嬰?
  玉大善人雖然嚇得不輕,可見女嬰性命危在旦夕,不知從哪來了壹股力氣,竟然身軀壹扭,壹只白生生的手掌竭力向前探出,居然趕得及,堪堪墊在了女嬰頭下!
  女嬰本來從繈褓中伸出壹只小手撐向地面,見玉大善人身軀扭曲,痛得滿面是汗,卻仍竭力伸長了手臂的樣子,眼珠壹轉,小手在地面上輕輕壹點,身體在空中橫了過來,慢慢落在玉大善人掌中。
  玉大善人見女嬰安然落地,這才算松了壹口氣。這口氣壹泄,周身上下登時劇痛傳來,痛得他大叫連天。原來方才那壹番動作,卻不是他這個養尊處優慣了的大老爺能夠做得出的,只這麽壹下,就扭傷了三四根筋不止。
  下人們定下神來,這才壹擁而上,將玉大善人扶起,但均不敢碰觸女嬰壹下。玉大善人環顧壹周,細目中閃過壹絲殺氣,冷道:“這個……玉童乃是我玉某人的千金,今天的事,妳們哪個敢多嘴,泄露了壹字半句出去,可別怪我玉某人翻臉無情!”
  壹眾下人們噤若寒蟬。玉大善人將女嬰交給穩婆,命餵她吃奶,自己便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回房去了,打算好好喝上壹碗參湯壓驚。
  入夜時分,玉大善人驚魂初定,心中記掛著女兒,便又向東廂房行去。還未到房門前,便見服侍女兒的老媽子壹臉驚慌地沖了出來,差點撞在他懷裏。
  “何事如此慌張!”玉大善人面帶寒霜,厲聲喝道。
  “小姐,小姐她……她長大了!”老媽子只說了這麽壹句沒頭沒腦的話,便眼睛壹翻,倒地暈去。
  玉大善人心頭壹陣大跳,拎起衣襟,忙沖進房去。壹進門便見大床上只躺著女嬰,正望向他笑著。女嬰眉目如畫,已依稀有了三分絕世佳人的模樣,只是那身體……卻是比下午方生出來時大了不少,至少長出壹個手掌的長度來。
  壹股寒氣自玉大善人心底升起,他強作鎮定,向左右問道:“她都吃了些什麽?”
  壹個丫環便回說小姐幾口就吃光了夫人的奶,然後還喝光了府中存著的三大桶牛奶羊奶,可還是沒飽,現在管家已打發下人去鄉下提牛奶去了。這當中有壹個時辰,小姐是餓著的。
  玉大善人面色陰晴不定。三大桶奶!這可是夠府中上下三日所需的,竟然被這個小小女嬰喝了個幹凈!這不是妖怪,還有什麽是妖怪?!
  此時府中老管家忽然撞開了門,沖了進來。他面色灰白,四肢抖如篩糠,向玉大善人顫聲道:“老爺,大事不好!後廄裏養著的壹匹馬不知被什麽東西吸幹了全身鮮血,死得慘不忍睹啊!這……這府中有妖孽……”
  玉大善人只覺得壹顆心都如沈入了冰水之中,只是望向女嬰。便見那女嬰忽而嫣然壹笑,小嘴中不知何時竟已長出四顆小小虎牙來,那四顆晶瑩如玉的小牙上,分明還掛著絲絲鮮血!
  玉大善人只覺得耳邊嗡的壹聲,壹陣天旋地轉。好不容易,耳邊老管家的聲聲呼喚方將他的魂魄給喚了回來。
  玉大善人寧了寧神,將丫環老媽子們揮手趕出屋去,向老管家道:“玉財,妳跟了我有多少年了?”
  老管家忙道:“我服侍老爺已有二十七年了。”
  玉大善人點了點頭,拍了拍老管家的手,向女嬰壹指,道:“不管她是什麽,玉童都是我玉某人的親生女兒,我壹定要將她養大!從今天起,她要吃什麽就給她吃什麽,這點耗費我玉某人還受得起!還有,從現在起內外府隔絕,下人們不許互相走動,誰也不許把小姐的事說出去!對了,給老二捎壹封信,聽說他在北萊山上立了個寨子,拉起了四五百號人馬。便讓他派幾個得力手下過來,哪個下人敢多壹句嘴,就……”
  老管家心領神會,揮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玉大善人點了點頭,令玉財也退出房去,再向女嬰望去時,見她已睡得熟了。只是精巧的小嘴角上,慢慢滲出壹線血絲來。
  玉大善人嘆壹口氣,取壹方絹帕,將這血線拭去。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小鎮中居民便已晨起,出門的人都是壹聲驚呼!在這冬未盡,春方來的時節,滿鎮的桃樹竟然壹夜花開,而且結了累累果實。只是那些鮮亮中透著紫紅的誘人果子,分明是李子!
  小鎮上桃樹結李,壹夜花開的奇事,便再也瞞不得人,消息逐漸向四面八方傳了開去。
  玉府上下,日日在肅殺中度過,八個滿面橫肉的大漢將府中各處門戶都守了,不許閑雜人等出入,只有最親信得力的幾個仆人得以出府,采買些糧食果蔬。
  轉眼之間,小姐已然滿月,只是她已長得如七八歲的孩童大小,哪有半分剛滿月的樣子?
  玉童滿月當日,有兩個遊方野道士來到玉府門外,口稱府中妖氣沖天,便要替此間主人除妖解難。玉大善人聞聽此事,親自將兩個道人迎入府中,好茶好酒,奉為上賓。只是兩個道人方才落座,十余如狼似虎的壯漢便壹擁而入,醋缽大的拳頭如雨落下,轉眼間便將他們打得出氣多,入氣少,然後牢牢縛了,裝入兩口大蘿筐中,挑入北萊山中,尋個無人處悄悄埋了。
  又是壹月過去,壹個背負長劍的俊美青年來到小鎮,徑入玉府,說是得了天機,要來此處捉拿妖孽。那些北萊山寨上大碗吃酒的好漢們照樣壹擁而上,卻被這青年揮出壹道電光,電得半身焦黑,倒地動彈不得。玉大善人面色慘淡,口中叫聲妖道,搶過下人手中壹根桿棒便要出來拼命,哪知旁邊壹只纖纖素手伸出,按住了他的手。
  此時玉童眉目如畫,墜星眸、點朱唇,體態婀娜,未語先笑。身上只壹襲鵝黃輕衫,便襯得盈盈壹抹纖腰似在風中飄搖。這分明是壹個初長成的二八佳人。直到玉童行到面前,口稱少仙,那青年才自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匆忙施禮,手忙腳亂中卻不慎將手中寶劍掉落於地。
  玉童掩口輕笑,道自己秉天地靈氣而生,欲尋大道,卻苦無入道之門,今日上天將少仙送來,便是要提攜小女子,引領小女子得入大道之門了,還請少仙不吝指教。
  俊美青年此時面紅過耳,唯唯諾諾,不知如何便跟了她行到鎮外,心中猶自想著該當如何教她大道。
  玉童來去甚快,出門不過壹盞熱茶的功夫,便已回了玉府。至於那俊美青年,此時早成荒山中的壹具幹屍。玉童甚至連他姓甚名誰,師承何處,都不知曉。
  轉眼間已是玉童百日之期。這壹天並無特殊慶賀,也無法如尋常人家慶賀。這個日子,只是在玉大善人心裏而已。這日午時,玉童來到了玉大善人書房,還未等她開口,玉大善人便嘆道:“妳這便要離開了嗎?”
  玉童壹怔,然後嫣然笑道:“這壹世我托生在這裏,本該待上三年,盡壹盡父女之誼。只是我心中掛著主人之事,實在是放不下,不得不提早去尋找主人。”
  玉大善人嘴角牽動,問道:“妳要到哪裏去尋主人?妳那主人又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玉童笑道:“主人的事,妳最好是不知。我只能說,此行要去洛陽。”
  玉大善人壹陣失神,道:“洛陽?那不是要走上壹個月?”
  玉童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她剛踏出書房,忽聽玉大善人連叫數聲等等,便立定腳步,轉過身來。玉大善人手中提著壹個包得嚴嚴實實的包裹,奔了過來,將包裹塞入玉童手中。那包裹沈甸甸的,玉童打開壹看,見裏面放滿了金銀。這包裹包裝精細,顯然是早有準備,絕非臨時起意。
  玉童心中微動,本想說我哪需金銀?可這壹句話怎麽也出不了口,便提了包裹,飄然遠去。
  玉大善人直在階前立到日薄西山,方才回到書房,將房門牢牢關起。
  ※※※
  河北道,太原府,顧家莊。
  村裏百來戶人家,最東首處坐落著壹間破敗草房。房頂上蒿草散亂,泥墻開裂,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這間草房讓人壹望便感覺到寒冷,也不知房中人是如何度過這整個冬天的。
  草房不大,中間砌著土炕,炕上臥著壹個面色青白的人,看樣子頗為年輕,只是閉目不起,似在沈睡。草堂中極為簡陋,但床被衣枕均漿洗得幹幹凈凈,屋中頗有壹塵不染之意。
  這日午後,難得是個艷陽天,陽光將薰薰暖意灑入室上,令這間破敗草堂也有了壹絲生氣。
  吱呀壹聲,草堂柴門被推開,走進壹個荊釵布裙的女子來。她將背後負著的壹捆柴放下,不及喘息,便忙著生火煮飯。只是她用木碗在米缸中掏了半天,光聽得木碗與米缸間的碰撞聲,半天取出碗時,碗中只有堪堪壹捧小米。她怔了壹怔,不由得落下壹滴淚來。她馬上以衣袖拭去眼淚,將碗中小米分成三份,取壹份煮了,又另取過些幹菜樹皮,另行煮成壹碗。
  片刻之後,她將壹碗稀薄的小米粥端到床前,將床上人扶起,慢慢餵他喝下。那青年男子慢慢喝了,雙目卻依然緊閉,仍是神誌不清,只有進食的本能還在。
  女子服侍他吃過,自己將幹菜樹皮煮成的東西胡亂吃了幾口,便提過壹只木桶,準備出去提水。只是看她那婀娜弱小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提得動這麽大的壹桶水。
  她剛打開柴門,忽見門前地上放著兩大塊木薯,急忙出門張望,只見路盡頭壹個身影壹閃,便不見了。女子輕嘆壹聲,猶豫片刻,又向床上臥床不起的男子望了望,終將木薯收起。她再要出去時,門口忽然出現壹個高大肥壯的身影,將陽光都遮了去。
  她頭也不擡,冷冷地道:“張屠戶,妳又來做什麽?”
  那張屠戶在村中雖是外姓,但家族中也有兄弟七八個,平時好勇鬥狠,尋常人多不願招惹他。聽得那女子這壹問,張屠戶咧開大嘴笑道:“我來看看大妹子家裏缺點什麽沒有?妳那病鬼相公還沒死嗎?”
  女子臉愈發地冷了,道:“讓開!”
  張屠戶眼尖,眼珠壹轉間已看到竈臺上放著的木薯,當下笑道:“看來妳那堂弟又接濟妳了。當初妳從顧家離開時,可是說過再不受顧家壹米壹線吧?怎麽,現在卻忘了當著全村人說的話了嗎?是不是不收這些東西,妳那死鬼相公就要餓死了?”
  “妳讓不讓?”女子咬牙道,握著木桶的手過於用力,指節已發白。
  張屠戶忽然抓起她左手,在肥大的掌心中撫摩著,嘻皮笑臉地道:“如花似玉般的壹個小人兒,現在弄到這雙手上都生滿了老繭!還是那句話,不如妳從了我,今後保證妳不再受這種罪。妳那睡死鬼相公我也壹並養了,妳看可好?”
  女子用力想抽回左手,奈何張屠戶力大,抽了幾次也未能抽回,情急之下叫壹聲“妳休想!”,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木桶掄起,便向張屠戶頭上砸去!
  張屠戶措不及防,登時額頭被木桶砸個正著!吃痛之下自然放開了她的手,又伸手在頭上壹摸,便見了壹手的鮮血。
  張屠戶本是個兇人,此刻見了血,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欲火合著怒意壹同沖上頭頂,獰笑道:“好妳個不識趣的賤人!今日俺就吃定了妳,妳從也得從,不從也得從!”
  他大掌探出,批胸抓住她的衣服,發蠻力壹扯,只聽哧的壹聲,那身並不厚實的冬衣便連同裏面的粗布內裳壹同破裂開來,露出了內裏瘦弱的身軀和與身軀有些不相稱的豐滿雙乳。
  女子壹聲尖叫,完全沒想到張屠戶會突然行兇,慌張間只想著掩蓋裸露的胸部。張屠戶聽到她的尖厲叫聲,也嚇了壹跳,但此時那日思夜想的嬌嫩身軀已在眼前,他哪裏還停得下來?他睜圓布滿血絲的環眼,手上再壹用力,撕下壹塊棉袍,胡亂硬塞進她的嘴裏,將下面的叫喊都堵了回去。然後有如老鷹提小雞壹般,將她雙手提過頭頂,單用壹只左手握了,右手上下揮動,幾下便將她的棉袍完全扯開,再將如壹只白羊似的她牢牢按在了土炕上。
  張屠戶粗重的鼻息不住噴在她的臉上、脖頸上,獰笑聲在她耳邊回蕩不去:“小賤人,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天俺就在妳那死鬼相公的邊上幹了妳!看妳爽是不爽!媽的,妳再亂動,俺就先捅翻了妳的死鬼相公,然後再慢慢搞妳!”
  女子聽了這句,全身猛然壹僵,然後眼中湧出淚水,卻更加猛烈地掙紮起來。
  張屠戶雖然欲令智昏,倒也真不敢殺人,而女子的掙紮終也是敵不過他壹身蠻力,被壓伏下去。望著她無助掙紮的小臉,以及細嫩白凈的脖頸,張屠戶直是喜愛到了極致,竟然伸出肥厚的舌頭舔了下去。
  眼見那條流著涎水的舌頭就要貼到她的皮肉上時,忽然這壹指寬的間隙就變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塹。
  張屠戶只覺頂心發髻上傳來壹道不可抗拒的大力,將他的頭慢慢提了起來。他正欲火上沖之時,有如被當頭澆了壹盆冷水,不由得怒火狂湧,咆哮道:“哪個孫子敢來打攪妳家爺爺好事?”
  張屠戶壹擡頭,猛然倒抽壹口冷氣,只見那已臥床壹年的青年書生竟然坐了起來,眼中閃著幽幽的青光,壹只看上去綿軟無力的手正抓著自己頭發。看他那單薄樣子,無論如何也與自己感受到的大力聯系不到壹起去。那青年面無表情,周身散發著森森鬼氣,青幽幽的壹雙眸子實不似生人所有,那壹身非人的大力似也在證實著這壹點。張屠戶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還是有些敬鬼畏神,不禁顫聲道:“妳……妳究竟是人是鬼?”
  那青年書生根本不理會他的問題,手腕壹翻,扭著張屠戶的頭,帶著他的身體轉了半周,變成了面朝門戶。青年書生力道之大,張屠戶完全無可與抗,只聽得自己頸骨哢嚓作響,整個身體身不由己地隨著頭轉動。
  青年手壹抖,長聲慘叫中,張屠戶肥大身軀砰的壹聲撞穿柴門,飛出了屋外。那壹百七八十斤的身子,在青年手裏,就似是壹塊破布壹樣,說丟也就丟了。
  門外撲通壹聲重響,緊接著就是張屠戶殺豬壹樣的嚎叫。過得片刻,才傳來張屠戶恨恨的聲音:“孫果!有種妳就在這裏等著!”
  那青年就似沒聽見屋外壹路遠去的罵聲,先仔細打量了壹番屋內,然後起身下床。只是他剛走了兩步,腳下就壹個踉蹌,險些摔倒,又噴出壹口鮮血來。他面上有些詫異,不由得皺起眉頭。
  那女子本是驚得呆了,見他吐血,這才回過神來,猛然哭出聲來,撲過來叫道:“相公!妳終於醒過來了!”
  青年書生眉頭皺得更加緊了,本想將女子揮開,但想了壹想,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先不忙哭,我既然醒了,就不會再沈睡。方才那人喚的是我嗎?妳又叫作什麽?”
  女子壹怔,道:“相公難道全忘了?相公姓孫名果,是顧家村中唯壹壹個姓孫的,二年前與我成的親啊。妾身姓顧,名素水,是這村裏大姓顧家的女兒。不過相公想不起來也不奇怪,自去年相公忽然沈睡,至今已壹年有余了。”
  青年書生雙眉幾乎鎖到了壹起,喃喃地道:“怎地還是孫果?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
  苦思冥想之余,他又打量壹番周遭,家徒四壁的草舍,空空如也的米缸,女人清秀的面容、細嫩的皮膚、瘦弱的身軀、破爛的棉衣以及布滿老繭的雙手,似乎都在訴說著過往壹年是多麽的艱辛。看她的容貌身段,顯然年少時是不曾缺過衣食的。眼前所見的壹切,悄然間,在孫果心頭墜上了壹顆小小的石塊。
  就在此時,門外忽然人聲喧囂,叫罵聲中張屠戶的聲音格外響亮:“孫果!妳不是裝神弄鬼、詐屍還魂嗎?現在外頭太陽可大著呢,妳家張爺爺可不怕妳這病死鬼!乖乖出來,讓俺打斷妳的狗腿,說不定心情壹好,也就饒妳壹命!”
  青年書生瞇著眼、逆著陽光向外望去,只見房外圍了七八條壯漢,手中各執棍棒草叉,壹個個滿面橫肉、相貌猙獰。這些都是張屠戶的族人,壹起過來尋仇滋事的。遠處已有不少圍觀的村人,但畏懼了這群人的兇蠻,都遠遠立著,不敢過來。說起來顧素水也是顧家長房的女兒,只是為著孫果與顧家斷絕了往來,那些顧家族裏的人,都不願為她招惹上張屠戶這等潑皮無賴。
  眼見同族中的兄弟不敢出頭,顧素水面色蒼白。孫果冷笑壹下,站起身來,就待出門。她望了眼孫果前襟上尚未幹涸的血跡,眼中閃過壹絲決絕,平靜地道:“相公,妳身子弱,不要與他們壹般見識,我來應付吧!”
  說話間她就已出了門,竈臺上的菜刀早被她藏在了衣袖裏。
  見女子向自己跑來,走路仍不利落的張屠戶大笑道:“莫非剛才事沒完,妳還想跟俺續個姻緣不成?”
  他笑聲未落,眼前忽然壹道寒光閃過,壹柄菜刀已當頭斬下!張屠戶大驚之下,就地打滾,這才堪堪讓過壹刀!顧素水口中咬了壹縷秀發,揮刀又斬,手腕卻被人輕輕握住。那只手蒼白纖細,力道卻大得無與倫比。她轉頭望去,卻見是孫果。
  此時張屠戶壹個遠房堂弟壹聲斷喝,早撲了上來。在他眼中,孫果幹瘦弱小,是個壹拳就可打飛的軟蛋,哪怕他手中提了根幹柴,也不過是送上來的菜。
  但他剛沖上壹步,便見那根木柴在眼前急速擴大,還未等他反應過來,眼前便綻裂開壹片血光,隨後是天旋地轉,黑暗也撲面而來。
  木柴並不如何堅硬,但也有雞蛋粗細,青年書生隨手揮擊之下,木柴端正抽在張屠戶堂弟臉上,前半端竟然完全爆成木絲,可見這壹擊力道如何之大!
  圍觀的張氏族人壹個個只覺得牙根發酸、胸口抽緊,幾乎人人都想到如果這壹下打在自己臉上會如何如何,壹口氣幾乎抽不上來。
  張屠戶堂弟仰天栽倒,臉上血肉模糊,已可看見森森白骨,壹只眼珠也被打得吊出了眼眶。
  孫果皺眉自語道:“竟然斷了?看來這身體果然是久病未愈,虛弱得很,用不出精妙力道來。也罷,就換根結實點的。”他丟下手中木柴,俯身撿起張屠戶堂弟手中的木棒。
  張屠戶最先回過神來,壹聲殺豬般的叫,嚎道:“殺……殺了他!”張氏眾族人這才想起自己人多勢眾,又看那孫果身體單薄、面色蒼白,活脫脫壹副病鬼模樣,於是在說不清是勇氣還是恐懼的驅使下,發壹聲喊,操起棍棒草叉,圍了上來。
  孫果壹聲冷笑,手中木棍輕飄飄地飛起,只得啪啪啪啪擊肉碎骨聲不住響起,數息功夫,七個張氏族人也盡數倒地,與先前的張屠戶堂弟滾作了壹團。倒地的人或手或腿,皆扭曲變形,只有慘叫滾動的力氣,壹個都站不起來。
  圍觀的顧家村人哄的壹聲,驚叫不已。這孫果莫非是被妖魔附了體,怎地就在這讓人不及眨眼的功夫,七八條壯漢就都被打斷了手腳?
  然而壹眾村人又倒吸壹口冷氣!只見孫果面無表情,繞著地上的張氏族人走了壹周,木棍舉起落下,將每人都打斷了壹手壹腳,然後將張屠戶從人叢中挑了出來,壹棍棍不住向他身上擊落。
  張屠戶殺豬般的嚎叫完全壓不住木棍落身時發出的悶響!孫果耐心而細致地將他四肢壹寸壹寸擊碎,擊爛,直至最後,方才壹棍搗在張屠戶下體,用力撚動,直到將他襠部那話擠得稀爛,方才停了手。
  孫果擡眼向圍觀的顧家村人望去,微微壹笑。壹眾村人早被眼前的血腥嚇破了膽,孫果這壹笑,在他們眼中無異於閻王相召,於是哭爹喊娘,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散了。
  孫果回頭向顧素水望去,見她面色慘白,卻還立在自己身後,於是微笑道:“妳不怕我?”
  顧素水全身壹顫,道:“妳是……相公?”
  “我是孫果。”孫果如是道。
  顧素水壹咬牙,道:“不管相公是人是鬼,我都跟定了妳。除非……除非為了方才的事,妳要休了我。”
  看著她執著的面容,孫果心頭有些沈甸甸的,有壹種說不出的沈重。這在他前世修行數十年中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他眉頭越皺越緊,暗忖道:“怎麽會這樣?如此壹來,我還怎麽走得了?”
  孫果前生精通人情世故,知道除非自己將張屠戶壹幹人都殺了,不然走後必有後患。而且就算殺光張氏族人,官府也會追究。自己當然是不怕,不過顧素水以及顧氏族人必有牢獄之災。
  他仰頭向天,感受著蒼茫大道中的渺茫氣息,片刻後又望向女子,暗嘆壹口氣,在心中道:“這具身體靈脈不錯,只是太弱了些,還得溫養些時日吧……”
  憑著這個不怎麽說得過去的借口,孫果便留了下來。前三月將這副新皮囊滌塵埃、築道基、養元氣,三月後便在地方行走,廣交名紳鄉官,稱自己為清元真君夢中授以仙書,通曉神仙之道。起初眾人多有不信,孫果便為人祛病施藥,藥到病除,於是乎鄉人捧為神仙。
  此後孫果又施展手段,為地方父母大員鎮宅捉妖,想那些尋常鬼魅穢物,哪逃得出孫果的手心?自然效應如神。
  孫果前世貴為國師,揣摩上意駕輕就熟,把握這些為官之人的心思,那還不是小菜壹碟?於是秋去冬來、復又春暖花開時節,孫果早已名聲遠播,道上大員,十有三四收為記名弟子。這期間自然有些修道之士眼熱他的權勢,找上門來論道。打發這等七八流的修士,自不在孫果話下,談笑間就將對方道法破得幹幹凈凈。於是在那些地方大員眼中,孫果連面上的幾顆痣都似有了仙氣。
  至於張屠戶,初時仍有些不忿,族中有些潑婦還會上門叫罵。只是孫果手段極辣,不論來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壹律打斷四肢了事。在這偏遠地方,這類宗族仇恨多是通過械鬥解決,張氏宗族中壯年男丁都被孫果打殘,這才想起報官告狀。奈何當時方圓百裏內鄉紳地官都成了孫果領先,其後孫果勢力更是愈加龐大,張屠戶壹族畏懼起來,終於舉族遠遷避禍。
  待將顧素水安頓妥當,下半生衣食無缺、也不虞被欺受苦,匆匆間已是壹年多過去。這期間顧氏十月懷胎,又為孫果誕下壹子。
  夏去秋來,風意漸涼,孫果雖然心有牽掛,但終覺可以抽身而去。上路那日,顧家村漸行漸遠,孫果心中卻是越來越重,畢竟此去九死壹生,不知是否有命回來。
  直至顧家村與村頭立著的纖弱身影消失在山的那壹側,孫果方長吐了壹口氣。於修道之士而言,這壹年多點的塵緣也就是壹次道左邂逅而已。
  修道人慕的是天地大道,說起塵緣,都是雲淡風輕,不值壹提。只是此時親身經歷過了,孫果方發覺,這壹點點的塵緣,割舍起來,有時會也覺得重逾山巒。
  ※※※
  那日紀若塵率先自玉臺躍落,跌向無盡虛空。壹出玉臺,登時又是壹番不同世界。
  如被壹道無形大力挾裹著,他身不由己地向下落去,墜落速度早已超出他的感知,似是瞬息千丈,又似是凝滯不前。周圍景物更是不斷變化著,滄海桑田、朝代變遷、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甚而星辰生滅、混沌虛無也偶有所見。
  每壹瞬間,都有無數畫面撲面而來,又穿身而過。那壹剎那,數不盡的歡笑悲泣便湧入他的神識,不知有多少人、多少事物的生滅衍化就此刻印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他幾乎分不清孰為真、孰為幻,仿佛才跳出玉臺,便已轉世輪回了千萬遍壹般。
  若是換了意誌稍薄弱些的人,恐怕早就迷失在這無窮無盡、真幻難分的體驗之中。不過紀若塵心誌本就堅毅,於蒼野中吞噬無數鬼靈幽魂,早接觸過無數魂識中的記憶。又曾在神遊之時,更將方圓數十裏內壹切變化皆收攝於心,眼前海量記憶體驗紛至沓來的情況,並不如何令他震驚。
  但這些記憶體驗過於真實,壹壹掠過之際,宛然也如活過了如此壹世。只在瞬息之間,他便已輪回過了千秋萬世。
  紀若塵是在飛墜著,但又似不是。有時山川雲峰與他壹同墜下,在他眼中,這些氣象萬千的山巒就是靜止不動。又有時萬千景象如瀑而下,比他下墜速度還要快得多,由是在他感覺之中,自己反而是在冉冉上升。
  於是紀若塵心中壹動,忽然想起:“難道自己是升是墜,並不在己,而在天地萬物不成?”
  如是,他心中又有所悟,既然這些記憶體驗如此真實,便當是自己輪回過了壹次,豈不是好?於是他放開胸懷,坦然迎向了無窮無盡的紛繁世界,不再像起始時嚴防死守,只是仍堅守住心底壹點清明。
  轉瞬之間,又壹重世界撲面而來。紀若塵心念運轉如電,在無法言喻的短暫剎那,已看清向自己飛來的是壹座華美恢宏府第,壹間偏廳中燃炭薰香,暖意融融。廳中列著三席,兩女壹男三個童子正端坐席後,朗朗誦書。廳中壹個中年文士,手捧聖賢之經,正來回踱步,檢查著三個童子的功課。這三個童子個個眉清目秀,衣飾華麗,顯然家世不光富庶,而且顯貴。
  書廳迅速在紀若塵眼前放大,就在他思忖著此次要經歷這三個童子中哪壹個的荒淫人世時,卻見那中年書生的清瘦面容端端正正地沖來!
  紀若塵略有自嘲地壹笑。不過別說是位西席先生,就是販夫走卒、乞丐妓女的生涯,也經歷過成百上千,哪在乎多這壹世?
  轉眼間,那書生的面容已在眼前,依過往經歷,這書生該如壹陣清風拂面而過,將過往未來經驗體會灌註在紀若塵神識之中,但就在兩人要相接的瞬間,那書生忽然面露駭然之色,而紀若塵心中也油然而生壹種不妥之感!
  只聽砰的壹聲,兩人已撞在壹起!那書生壹聲慘叫,而紀若塵也是壹陣天旋地轉,頭頂傳下劇痛,壹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紀若塵蒼野十載搏殺,吞噬魔靈無數,征戰經驗何等豐富?雖然穿行無盡世間,肉身實體早已消散,但僅憑魂靈神識,也有無窮妙用。當下他也不著慌,動念間已放散出數千道神識,重行掌控了身體各處,並將身周探察了壹遍。
  紀若塵雙目驟開,瞳中星光閃耀,仍是壹片淡淡虛影的右手探出,壹把將面前哼哼嘰嘰的中年文士壹把提到面前。
  此時看得仔細,這中年文士面相生得堂堂正正,雙目細長,眉若利劍,面色如玉,骨骼寬大,頗有清奇出塵之意,實有那麽二三分人中龍鳳之相。只是刻下被紀若塵提在手中時,他面上滿是驚慌失措,雙手舞動,口中咿咿呀呀的叫也叫不出聲來,哪還有半分讀書人的風骨在?
  紀若塵指尖已感覺到中年文士的頸骨在吱呀作響,於是指上松了力,那文士跌坐在地,捂住喉嚨,不住地咳嗽著。他壹邊咳,壹邊手足並用,不動聲色地爬向門邊。
  紀若塵且不理他,先是打量了壹下周圍。二人相撞的瞬間,場景又有所變幻。這裏從格局上看是個偏房,但也是套間,內為臥室,外面是個不大不小的廳堂。廳中擺放著壹張八仙桌,另有兩柵閣架,上面押放著些瓷器書冊,看上去頗為雅致,內外間之間還擺著壹張便床,這是使喚丫頭睡的床。再看臥室中的擺設,桌案上放著文房四寶,床上也是細帳絹被,這可是上等人家老爺才能用得起的擺場,壹個普通的西席先生,最多也就是紗帳布被,主人家再怎麽高看了,也比不過管家去。要知道再大戶人家的管家,也仍是個下人。
  看了這套房間,紀若塵心中便有了分寸,看來這沒什麽風骨的中年文士定是有些過人之處,不然也不會有待遇了。別的不說,單看那使喚丫環的床,就知是個可以侍寢的。
  紀若塵再壹招手,那文士便又飛進他的掌中。文士看起來也是壹個識大體、知進退的,知道抗拒不得,當下苦笑壹聲,手腳下垂,索性放棄了抵抗,也不叫喊,聽任紀若塵處置。
  這文士如此光棍,倒令紀若塵有些意外,於是微笑問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他這壹笑,當場卻將那文士嚇得面色發青,顯然那文士年紀壹把,膽子卻是極小的。不過或許是聖賢書讀多了的緣故,他鎮定功夫還算不錯,定了定神之後,吸壹口氣,養神於胸,而後鏗鏘答道:“我姓濟,名天下,字盡知,取天下之事,無所不知之意。”
  紀若塵哦的壹聲,揚眉道:“口氣倒是不小。這天下之事,妳怎能盡知?”
  濟天下昂然答道:“我已破萬卷書,行萬裏路,天下這事,如何不知?”
  紀若塵微笑道:“書中得來終覺淺。就算破萬卷書,哪能窮天下事?那書中未載的,妳又如何得知?”
  濟天下道:“讀書豈止是為了知這壹字?聖賢之書,內中自有天地大道、人間至理,只消得了這道,這理,天下萬事自可推而知之。如不悟道,不明理,書讀得再多,也不過是個書蟲罷了。”
  濟天下這壹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氣勢磅礴,卻又含而不發,整個人登時顯得高大幾寸。紀若塵仔細壹想,這濟天下話中所言,倒的確是至理,不由得也對他高看了幾分,當下手上壹松,將他輕輕放落,問道:“濟先生果然有才。只是不知這裏為何地?”
  濟天下壹落地,腳登時壹軟,險些摔倒在地,退後數步,扶了個花架,這才站穩。這副窩囊模樣,與方才的氣勢沈凝、不動如山實有天淵之別。
  濟天下不住拍胸,半晌方道:“此地乃是東都洛陽,這裏便是本朝相國楊公國忠之府,我現下是府中西席,負責教導楊公長子及二女功課。”
  紀若塵便又問道:“本朝又是哪朝?”
  濟天下面上訝色壹閃而過,便正色道:“本朝天子姓李諱隆基,別號明皇。”
  紀若塵沈吟片刻,雙目驟然壹亮,道:“這個李隆基,是不是還有個妃子叫做楊玉環?”
  濟天下嚇了壹跳,慌張四面壹望,見房中無人,方才壓低了聲音道:“妳這稱謂那可是大不敬,要滅九族的啊!本朝楊妃艷冠天下,乃是明皇的心尖肉,這等事天下皆知。這個……神仙自上界來,不知這個也屬正常。只是不知……那個……上仙何時回府啊?”
  說到最後壹句,濟天下期待之意溢於言表。
  紀若塵雙眼微閉,似笑非笑地道:“上仙?恐怕妳心中想說的野鬼吧?妳猜的不錯,我是自他界來,不過恐怕難如妳意的是,這裏,就是我要待的地方了。”
  濟天下面色數變,又問道:“本朝幅員遼闊,未知上仙此來想去何方?來此界又為何事?”
  紀若塵安然在房中太師椅上坐下,端起旁邊幾上的茶杯,輕啜壹口,閉目細細品起茶來。他此刻形體仍是九分虛,壹分實,望去只是模模糊糊的有個影子。那壹口茶,化作壹條筆直碧線,自喉中直落腹中,然後化作壹團碧霧,盤旋不休。
  這壹切濟天下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眼中,不覺心裏叫苦,口中酸澀。
  好不容易,紀若塵方張開雙眼,道了聲:“好茶!”
  濟天下不知如何接口,只得連聲稱是。
  紀若塵吹出壹口碧綠茶氣,徐徐道:“不知為何,我對濟先生總有壹見如故的感覺,似乎曾在哪裏,抑或是哪壹世裏見過。濟先生實懷大才,我正有借助之處,所以此來,就先在先生這裏住下了。我來此界所圖實在不少,須得壹壹辦來,其中壹件,此時也不妨說與先生知曉……”
  說到此處,紀若塵雙瞳中碧藍群星微微壹亮,悠然道:“這件事,便是送李隆基與楊玉環歸西。”
  嘩啦壹聲,架住濟天下身子的花架轟然倒塌!
  ※※※
  紀若塵伸手壹托,右手變成丈許長短,輕輕扶住了濟天下,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驚慌?”
  濟天下苦笑頓足道:“妳妳妳,妳將這等大圖謀都說了出來,哪裏還由得我不從嗎?助妳是死路壹條,若是不助妳,妳又焉有不殺人滅口的道理?”
  濟天下當此處境,心意沮喪,將上仙什麽的敬稱都拋到了壹旁去。
  “先生清楚就好。”
  濟天下便也橫下壹條心,向紀若塵道:“不知妳只是要我聽命於妳呢,還是要我全力投效?”
  “這當中分別在何處?”
  說到了關鍵問題,濟天下氣勢頓升三分,道:“這當中自然有分別。若要我全心投效,無外乎君子愛財四字而已。”
  紀若塵似是有了些興趣,道:“妳既然自詡君子,又要這銀錢何用?”
  濟天下壹挺胸,氣勢又升,朗聲道:“休說君子,縱是神仙,要於這世間辦事,也自離不了銀錢。所謂良將不差餓兵,即是此意。妳看,就是屋中這丫頭環兒,隔些時日也要與些首飾細軟,她才服侍得盡心。這盡心與敷衍之間的滋味,可實是天上地下!”
  紀若塵淡道:“妳還敢與我要錢,就不怕丟了性命嗎?”
  濟天下昂然道:“只要隨了妳,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既然遲早都是壹死,何不做個飽死鬼!”
  壹談到銀錢,濟天下骨頭登時硬了起來,頗出紀若塵意料之外。他略略回想得自前世的記憶,道:“即是如此,那便每月百兩白銀吧。”
  濟天下眼中透出喜色,臉上仍努力不動聲色,沈聲道:“以吾之才,月規兩百兩並不為過。”
  紀若塵不禁菀爾,道:“壹百五十兩。”
  濟天下斬釘截鐵地道:“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多了不必,少亦不足。我就值兩百兩,壹枚銅板也不能少!”
  紀若塵聽得“販夫走卒,帝王將相,各有其價”幾字,細細回想了數遍,雙眉壹揚,微笑道:“那就二百兩吧。”
  濟天下大喜,長揖到地,道:“多謝紀少仙!”
  紀若塵悚然壹驚,長身而起!
  就在此時,偏廳的門忽然打開,壹個六七歲、粉妝玉琢般的小女孩沖了進來,叫道:“濟先生,妳昨天出的對聯我對出來了……啊!”
  小女孩穿著緞底軟鞋,走路輕盈,腳下無聲。濟天下壹介書生,六識與常人無異,紀若塵亦正是心神激蕩之時,壹時不察,就這樣讓那小女孩闖了進來,將紀若塵瞧了個真切!
  濟天下與紀若塵面面相覷之際,那小女孩壹手掩口,壹手指著紀若塵的下身,脆脆地道:“妳怎麽沒穿衣服?咦,妳這裏和我長得不壹樣啊,是不是這就是姐姐說的,男人的雀兒?就是這個東西可以讓女人懷孩子嗎?”
  紀若塵此時雖仍是壹片虛影,但身體發膚俱全,壹切皆是依照人間最後時刻塑就,只是沒有考慮衣飾。
  饒是紀若塵蒼野縱橫十載,斬殺過萬千魔靈,這壹刻也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小女孩兒生得極漂亮,又有壹種天生的鐘靈氣息,倒讓他有些下不了手。不然的話,別看他此時還無實體,但壹口九幽熐炎吹出,也能輕輕易易地焚了她的三魂七魄。
  濟天下這時顯出急智來,壹個側步攔在紀若塵身前,俯身向小女孩神秘地道:“這是為師召喚出的丁甲神人,元儀小姐可不要無禮,不然神人惱怒起來,那可是天大的禍事!”
  小女孩啊的壹聲,看向濟天下的目光中登時多了三分崇拜,於是也壓低了聲音道:“先生原來這麽厲害!可是神人為什麽不穿衣服?”
  濟天下登時覺得背後如有數根利針在輕輕刺著他的肌膚。他見多識廣,知道這是感應到了殺氣之故,不由得倒吸壹口涼氣,忙對小女孩道:“神人乃是秉天地大道而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才合天地道理。妳想想看,誰出生時是穿著衣服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忽然從濟天下身側探出頭來,向面無表情的紀若塵吐了下舌頭,道:“不過妳生的真是好看!嗯,就像……就像壹柄要殺人的劍!總而言之,妳比姐姐喜歡的那些軟綿綿的堂哥公子們強得多了。要不我來喜歡妳吧,妳陪我去參加宴會的話,壹定能把那些人都比下去!”
  紀若塵哭笑不得之際,濟天下已嚇得冷汗如雨,忙連哄帶勸,使盡全身解數,方才將這位當今相國次女給勸了出去。
  被楊元儀這麽壹鬧,房中氣氛倒是緩和了許多,紀若塵初入貴境時的淩厲殺氣悄然間消了大半。他這時省起,在人間界行事,似乎有著重重顧忌,不能肆意妄為,大多時候更是得委曲求全,方可成功。這與蒼野上生死存亡只在壹線,解決紛爭唯有性命相搏實是區別極大。
  於是紀若塵又坐回太師椅上,雙目緩緩垂下,身形也變得越來越淡,那道無形無質的威嚴漸漸向四方散去。他徐徐道:“我要神遊幾日,想些事情。扳倒李氏皇朝之事,暫就交給濟先生了。先生且想想方略。”
  濟天下壹怔,眼見紀若塵坐於椅中,逐漸融入虛空,不由得頓足苦笑,自嘲道:“唉,妳說得倒輕松!我只壹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扳得倒整個朝廷?!”
  他自怨自艾壹會,隨手拾起幾上壹卷書冊,重重在自家頭敲打了幾下,舉步向外走去。
  濟天下方行出數步,忽聽紀若塵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腦響起:“先生如何知道我姓紀呢?”
  濟天下猛然僵住,顫聲道:“小生曾與公子在洛陽相逢道左,還得蒙公子贈了銀子。小生自幼過目不忘,對受過銀錢的恩主更不可能忘記。小生又生就壹雙陰陽眼,望人不光能看到面相,且能望神。公子……不,上仙神光湛然,那舍我其誰的氣勢實是天下無雙,至少小生就從未在別人身上見到過。上仙此次下界,雖然面容大變,但內在的神光始終如壹,只是洛陽相遇時上仙行韜晦之道,幾乎將神光盡數掩藏起來,而今次卻是盡顯神威。是以小生方能認出上仙來。”
  濟天下驚嚇之下,稱呼又改,不顧年逾四旬,竟改口自稱小生。他這壹番話說完,半天也聽不到動靜,好不容易大著膽子慢慢轉過頭去,只見房中空空蕩蕩的,哪有紀若塵身影?
  濟天下心神壹松,全身上下登時冷汗湧出,濕透重重冬衣。他再也不敢停留,慌忙奪門而出,哪知才出門檻,衣袖就被人壹把拉住!
  濟天下登時全身冰涼,不敢稍動!只聽得壹個甜膩膩的聲音自旁傳來:“老爺,老爺?妳這是怎麽了?”
  濟天下懸在半空的心這才放下,轉頭望去,見是房中的丫頭環兒。這環兒生得彎眉細目,豐腴白凈,頗為甜美可人。此刻環兒拉著濟天下的衣袖,輕咬著下唇,白嫩的面皮下透著嫣紅,眼中水汪汪的全是情意。
  濟天下看了壹眼天色,此刻午時方過,依著相國府的規矩,正是午歇之時,環兒此刻過來的用意再是明顯不過。濟天下雖好銀錢,甚而有時勝過自家性命,卻也不是只進不出的鐵公雞,使起錢來十分大方,待這環兒更是優厚,她也就加意奉承,兼之這濟天下看似文弱,實則精壯過人,更是憑添了她三分春意。這環兒若是情動了,直可纏絞得濟天下酥麻到骨子裏去。
  奈何今日非比尋常,只消壹想到房中那個來無影去無蹤的煞星,濟天下便是綺念全消,看環兒也便如木雞瓦偶。他壹心想的只是快些離開這不祥之地,當下隨便尋個借口,便舍下千般哀怨的環兒,奪路而去。此後數日,濟天下雖然每晚回房歇息,卻如老僧入定,在榻上安然仰臥,深吸慢呼,似在寧神養氣,任那環兒如何勾引,只作不知。
  環兒直恨得心底裏都麻癢癢的,不懂怎地壹個妙人就忽然變成了木頭。好在濟天下賞她的銀錢細軟多了壹倍,總算慰藉了她傷痕累累的心兒,還有些富余。
  紀若塵這壹神遊,便是七日。
  七日之中,相府中壹應人等都在各自忙碌著,看似毫不相關,實則氣脈相連。紀若塵分出壹縷神識,壹面體悟著三清真訣,壹面與人世間所脈印證,以求找個可以凝聚身體的方式。濟天下則在授業之余,日夕翻閱本朝各類正史野傳,歷代天子的紀事更是壹壹細讀。
  而那楊相國二小姐元儀,則在族中子弟聚宴中語出驚人,指點著壹眾大小公子,放言都是些扶不起的脂粉軟貨。她年紀幼小,或許知道,或許不知自己已得罪了東都幾乎所有權宦子弟,但眾人畏懼楊國忠的權勢,無人敢出口反駁。然而這當中便惱了壹個人,那拍案而起的,正是楊元儀的親姊,相國府大小姐宛儀。
  ※※※
  且不說相國府兩位小姐如何吵得針鋒相對、火星四濺,讓壹眾權宦子弟看得目瞪口呆,也不提二小姐好勇鬥狠,各自撂下了狠話無數,洛陽滿城上上下下,關註的還是國相楊公國忠回城省親這件真正大事。
  臘月底,洛陽突降大雪,三日不停,平地雪深尺余。富庶人家自有炭火錦裘,只是苦了城裏城外的窮人家,瑟瑟抖著,還得忙碌生計,籌辦年貨,肚子裏不住咒著老天,面上還得堆出笑臉,在外人面前說道瑞雪兆豐年,這等大雪,正是因相國大人回洛陽才帶來的吉兆。
  臘月二十八,雪住天晴,東都洛陽滿城鑲銀,迎來了官道上數百人壯馬肥、戟亮甲明的悍猛禁軍鐵騎,當朝相國楊國忠正在隊伍中間。只不過他並未如朝廷其他大員那樣乘坐八擡暖轎或是六乘車輦,而是乘壹匹高頭白馬,身披亮銀軟甲,軟甲上再罩雪色貂麾,便這樣頂風踏雪而來。
  遙遙望去,人如玉,馬似龍,那滔滔氣勢,實令人贊嘆!
  洛陽百官早在城外守候多時,盡管凍得面色發青,但見相國如此風采,自然采聲壹片。洛陽王李安乃是帝室之胄,裂土封疆,擁兵壹方,本來是該楊國忠去拜見他的。但此時楊國忠權勢滔天,他便也迎了出來。為示敬意,又免非議,李安車駕便停在了洛陽城門正下,如此便不算是出城相迎了。
  遙見楊國忠行近,李安不由得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惱怒。歡喜的是楊國忠權勢薰天,自己與他的關系非同壹般,畢竟楊玉環在獻給明皇前曾是自己的王妃。惱怒的是想想十幾年前,這楊國忠不過是洛陽壹介不起眼的小混混,與自己相比壹者在天,壹者在地,這短短時光裏,人事變化竟如此之大,自己反倒要奉承著他了?而且居移氣,養移體,自那楊國忠坐上高位後,氣質潛移默化,如今踏雪而來,竟也是有模有樣的,誰又會想起十余年前那個在洛陽遊手好閑、壹臉憊賴模樣的小混混?
  既然有妹如玉環,楊氏壹族這壹輩的子弟,多是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楊國忠更是其中翹楚。
  見楊國忠隊伍行近,李安收拾心情,堆起壹臉笑容,走出車來,親自迎上。
  洛陽城外壹番客套後,楊國忠終於前呼後擁的入了相府。他卸下銀甲,在正堂坐好,受過宗族眾老、妻妾兒女的參拜,方得余暇喝壹口茶。
  這口碧玉珍珠正在喉中翻滾、余香剛發之時,楊宛儀便沖上來抱住楊國忠左膝,叫道:“爹爹!元儀她欺負人,妳要為我作主!”
  楊元儀又豈是個肯示弱的?當下占了楊國忠右膝,叫道:“明明是她不講道理,現下倒反咬壹口!”
  楊國忠素來痛愛這壹雙冰肌雪膚的女兒,也知她們自小不合,自元儀懂事時起就打到現在的。當下拍拍她們,示意稍安勿燥,反向立在壹旁的兒子問道:“恕兒,妳來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楊恕向宛儀元儀各望壹眼,嚅嚅地說不出所以然來。三人自小玩到大,他素來被姐妹兩個欺負得狠了,畏懼早種在心底,這時哪裏還告得出狀來?
  見獨子這個樣子,楊國忠搖了搖頭,心中暗嘆壹聲。好在楊恕年紀幼小,日後好好教導,還有成材之機。自從府上延攬到了西席先生濟天下之後,在他的教誨下,楊恕性情實已變得陽剛許多,見識也頗見寬廣,令楊國忠心中暗自稱許。
  見楊恕說不出所以然來,楊宛儀眼珠壹轉,立刻搶著道:“爹爹!元儀她說族裏的男人都只有面目生得好看,全是靠臉蛋吃飯的軟貨!”
  楊國忠臉色登時有些難看了。他向來自詡樣貌,楊元儀若真是如此說,那可是把他也罵在裏面了。這壹句構陷實是厲害,休看楊宛儀還不到十歲,這心機機變著實小看不得。
  只是若論機變狠辣,楊元儀也絕不稍遜半分。見楊國忠黑著壹張臉,她也不為自己解釋,而是叫道:“爹爹!宛儀喜歡族中幾個堂哥,但能說出來的好處只是他們生得漂亮而已。啊對了,前些日子她和洛陽王的小公子在壹起玩皇帝皇後的遊戲,她演皇後,演得開心得很,聽說他們不光穿了龍袍鳳冠,還專門做了壹張龍椅呢!”
  這下饒是楊國忠跋扈慣了,也不由得面色大變,厲聲喝道:“宛儀!這可是真的?”
  楊宛儀鮮見楊國忠發這麽大的脾氣,登時嚇得小臉蒼白,說不出話來。楊國忠壹見之下,就知必有此事。這事連元儀都知道了,那還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雖說只是小孩子們頑皮,可是畢竟龍服鳳冠都是犯忌的事,若被人報了上去,他與李安至少都是個管束不力的罪名。就算明皇不去治他們有不臣之心的誅族重罪,也必是自此失寵。
  楊宛儀見勢不妙,忙向元儀叫道:“元儀!當初妳不是也想壹起玩嗎?只是我不肯帶妳……”
  啪的壹聲,楊國忠擡手就是壹個耳光!宛儀小臉登時腫了起來,她大眼睛中溢滿淚水,卻又不敢哭出聲來。
  楊國忠喝道:“正月十五之前不許妳踏出府門半步!以後也不準妳再和洛陽王府的人來往!如果再讓我聽到妳玩什麽皇帝皇後的遊戲,我就把妳嫁到回紇去!”
  這陣狂風驟雨般訓斥登時把楊宛儀嚇得傻了,直至楊國忠含怒拂袖轉入後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楊元儀壹眼。楊元儀哼了壹聲,毫不示弱地回瞪過來,而後方趾高氣揚地離去。
  待楊國忠沐浴更衣完畢,在書房中坐下時,心中怒氣早歇。宛儀元儀這點小孩子的把戲,如何欺瞞得過他去?只是如此心機,在這個歲數的孩子中實是罕見而已。可惜的是宛儀元儀都是女兒身,長大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如果楊恕能有她們壹半的聰明伶俐,楊國忠便心滿意足了。
  此時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楊國忠便吩咐下人將濟天下請到書房,先問了會二女壹子的功課進展,便沈默不語,似心中有難斷之事。濟天下安坐下首,自顧自地品茶,等待著楊國忠的下文。在這壹代權相之前,濟天下倒是舉止從容,進退有據,分毫不見驚懼畏縮。
  片刻之後,楊國忠終將手中茶盞放下,道:“我這次回洛陽,總是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這憂從何來?”
  濟天下顯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爺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爺憂心之事,想來當在廟堂之上。”
  楊國忠精神壹振,忙道:“先生高明!不過我只是隱約感覺不妥,卻不知不妥處在哪裏。先生何不再為我剖析壹二?”
  濟天下點了點頭,起身繞廳踱了數周,做足了籌思架勢,方道:“能夠令相爺憂心的,不外乎能夠威脅到您的大敵罷了。”
  楊國忠壹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說的是!這個月以來,張宗正、顧憲周等人幾次三番上奏折,說我強買土地、私練精兵、結黨營私什麽的。那顧憲周甚至膽敢當朝指摘我的不是!聖上耳根軟,被這等人說得久了,說不定真信了他們幾分……”
  濟天下笑了笑,道:“相爺這就胡塗了。這些年來相爺治國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貴妃在宮內為奧援,這朝堂之上雖有數百文武,誰又能威脅得了相爺啊?那些人說就讓他們說去,相爺根本不用去理會,反讓天下人知曉相爺的泱泱氣度。”
  楊國忠深覺有理,當下連聲稱是,忙又問起這大敵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卻又在何處?
  濟天下正色道:“相爺之敵,只在廟堂之外!”
  他大步走向書房壁上掛著的壹幅工筆細繪的本朝疆域圖前,並指如戟,指向北方邊陲!
  楊國忠壹看濟天下落指之處,登時離座而起,寒聲道:“安祿山?!”
  楊國忠目光如劍,濟天下卻夷然不懼,沈聲道:“放眼天下,唯有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可為相爺之敵!”
  楊國忠盯著地圖上安祿山的封疆,目光越來越是陰冷。
  安祿山坐擁三鎮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與楊妃暗通款曲。現下宮中朝內,誰不知他與楊妃那點事?滿朝上下,瞞著的只壹個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楊玉環何以會喜歡上這個粗陋胡人,竟然連他這個兄弟都冷落了。楊國忠實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權勢,其實有九分是得自這個貴妃妹妹。如今玉環寵愛移向外人,這讓他如何不慌?
  原本紛亂如麻之局,至此已是壹片清明。楊國忠心念如電,此刻想的已是該當如何設下連環毒謀,好能扳倒安祿山,去了這心腹大患。
  ※※※
  夜宴時分,濟天下方自楊國忠的書房中出來。
  小半個時辰中,他已將天下大勢都解說壹番。濟天下腹中實有幾分幹貨,短短功夫,已從時勢、運命、廟堂、疆域,甚至天時地理風俗等角度重行解構時局。他用詞簡練,句句切題,往往三五句便可將壹件事講得清清楚楚。
  楊國忠凝神傾聽,偶爾才會問上兩句。他越聽眉頭便鎖得越緊,直至濟天下講完,方吐壹口氣,才發覺掌心中已全是汗水。
  濟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時,遠遠已聞到酒菜香氣傳來,立時覺得腹中饑餓,加快了腳步。
  年關又至,自濟天下到楊府授業,轉眼間已是兩年了。初來時楊國忠曾親自出題試他學問,這濟天下無論經史子集抑或地理風物,皆是對答如流,舉止大氣從容,在權相面前不曾張皇,也未有逾規,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壹時之間,濟天下頓成洛陽士林學子公敵。
  時日遷延,楊國忠發現當日濟天下點評時局時所預言之事壹件件兌現,心中驚訝,從此便對他格外高看壹線。每次回洛陽之時,他總不忘與濟天下聊壹聊天下事,聊過後紛亂廟堂即會重歸清明,他也因行止得當而聖眷日隆,從壹眾楊家人中脫穎而出,將相位牢牢坐住。而且在濟天下教授下,國忠二女壹子的功課也頗有進境,更難得的是這濟天下非是個只懂死讀聖賢的書呆子,這兩年來,宛儀元儀雖是鬥個不休,但姐妹兩個所用計謀的狠辣陰損與日俱進,有時已令楊國忠暗自心驚。就連懦弱老實之極的楊恕性情也有變化,偶爾也能陰壞壹把。這等變化看得楊國忠胸懷大慰,他身為權相,見自家兒女漸通權謀傾軋,只會覺得壹身榮華後繼有人。仁義道德,在楊國忠眼中那是用來束縛旁人的鏈鎖,怎會希望自家子弟變成那些重義守禮、循規蹈矩之人?
  至此,楊國忠又高看了濟天下壹線。
  於是乎兩年之內,濟天下月規束修從十兩紋銀壹路躍遷至三百兩,居處也壹年數遷,還配了個侍寢丫環。
  濟天下所受禮遇雖比尋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但仍算是個下人,而非楊國忠心腹幕僚。這相府家宴,稍遠壹些的親族都不得上堂,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賜壹桌酒席,已屬難得禮遇了。
  濟天下的手已放在門板上,忽然擡頭看了看天,天早已黑了,密密的墜滿鉛雲,讓人心裏又堵又寒。壹陣冷風忽地吹來,濟天下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不禁罵道:“這賊老天!白天還是好好的,怎地這會就是這麽重的雲了?看這樣子,還有數日大雪好下。”
  年節時分的洛陽是極寒的,濟天下又有了些年紀,火力不如那些年輕人來得精壯,壹陣寒風襲來,登時就打了個寒戰。此時院門內透出的柔和燈光與若有若無的飯菜香氣便是十分誘惑了。
  濟天下便入院,登堂,入室,不出所料,臥房中已布置好了壹席精致家宴,環兒已鋪好了床帳,正將壹個熱熱的銅炭爐塞進被窩裏,要為濟天下暖被。當然,偌大壹張床區區壹個炭爐怎夠?還要環兒那豐腴身軀才暖得起來。
  如此暖意融融、春色蕩蕩情景入眼,濟天下卻如泥塑木雕般立著,壹時說不出話來,只顧呆呆地看著主座上端坐著的壹個淡淡身影,那正是紀若塵。
  此際紀若塵已睜開雙眼,望著壹桌飯菜,若有所思。他坐處距離環兒不過壹尺,環兒卻全無所覺。她聽得門響,立時回過頭來,眼波蕩漾,向濟天下軟綿綿地叫了聲“老爺”。
  環兒壹轉身,紀若塵便明明白白地處在她視線之下,可環兒卻似根本沒有看到他。
  壹道冷汗自濟天下鬢發中滑出,順著面頰落下。他便吩咐環兒到外廳去,全然不顧環兒滿臉的錯愕。環兒種種媚態作足,換來的卻是濟天下不耐的催促,只得恨恨出去。
  濟天下小心掩好門,方苦笑著在紀若塵對面坐下,問道七日神遊,可有收獲?
  紀若塵此時正伸手撈了壹條蒸全魚,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方整條扔入口中。蒸魚入腹,便有壹小團黑霧生成,將那魚裹了,頃刻間化得幹幹凈凈。紀若塵皺了皺眉,又取過半只肥雞,同樣直接吞了下肚。如是風卷殘雲般,轉眼間壹桌豐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只給濟天下留了點湯湯水水。
  紀若塵回味片刻,方道:“味道各異,可於修行全無用處。”
  濟天下博覽群書,道典也讀過不少,聽了不禁暗自苦笑,心道這些菜肴雖精,畢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您還真當是仙果玉液哪?他心中如是想,嘴上當然不會這麽說,只含笑道:“上仙目光如炬,小生拜服。”
  雖相處短暫,濟天下已發覺這紀若塵時而深不可測,時又顯得對世事壹無所知。濟天下是熟讀史書的,知道追隨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偏這事又由不得自己,這紀若塵憑空而來,翩然而去,捉摸不定,根本無從躲藏,若不從他,不知何時就會人頭落地。濟天下正在連嘆命苦之際,忽然紀若塵向他盯了壹眼,目光有如實質,直透心底,登時將濟天下驚出壹身冷汗。
  紀若塵雙目星芒斂去,並未問濟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貴妃的事情辦得如何,而是看似隨意地講了講七日神遊經過。
  在紀若塵觀來,洛陽自然不是那座雄偉的東都模樣。他神識魂魄分成三千魂絲,向四面八方鋪散而去。魂絲探察之下,發覺洛陽地下氣脈竟已支離破碎,處處透著煞氣陰火。若以地脈觀之,簡直就是支離破碎。地脈叢中另有數個完全不見底的深壕,不住自內吹出萬古毒炎,紀若塵數根魂絲探得過深,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給煉化了。這些魂絲無形無質,但根根都與本命魂魄相連,毀卻壹根都對紀若塵損傷不輕。盡管此番神遊紀若塵也收得若幹地氣,但仍是入不敷出,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奧秘。
  濟天下是生了壹只陰陽眼的,當下便看到有壹道隱隱黑氣慢慢自地下滲出,逐漸飄入紀若塵鼻中,與他融為壹體。饒是濟天下行走天下,此時也不禁覺得陰風陣陣,遍體生寒,就似房中完全沒關門窗壹般。
  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早已不適宜修道之人修煉,但對於身懷九幽熐炎的紀若塵而言倒是如魚得水。此刻與濟天下閑談時,便仍有八十壹根魂絲徐徐掃動,將星星點點的地穴陰氣引入紀若塵體內。數條地裂中噴湧出的陰炎受魂絲牽引,壹起壹伏,幅度逐漸增大。
  二人在房中閉門清談,並未註意到房外異相。
  隨著地火波動,院中積雪上開始鼓起壹個個小包,無數螞蟻蟲蝥正源源不絕地自破雪而出,在雪面上漫無目的地瘋狂亂爬,直至凍死為止。壹時間銀白如境的積雪上竟布滿了黑色斑點。偌大的洛陽城中,孤貓野犬之類的早已蹤影全無,壹只只烏邪麻雀紛紛自棲身巢中飛出,拼命向洛陽城外飛去。初時尚是三三兩兩的,到後面便是成群結隊,壹片片有若烏雲。有那晚歸的行人見了,開始還嘖嘖稱奇,但見大群鳥雀不要命似地飛走,心中便似擱上了壹塊冰,逐漸就變了臉色,壹個個紛紛加快腳步,趕回家後壹邊向家中婆娘訴說路上遇到的異象,壹邊飲酒壓驚,就連那不擅飲的也都多喝了兩杯。
  偏院之中,濟天下也隱約感覺到了什麽,心跳得壹陣比壹陣快,冷汗也不時滲出,卻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麽。此時紀若塵仍似壹無所覺,正不疾不徐地講著神遊之時在楊府花園中發現了壹件有趣物事,或許過上兩天就能催發成功,如若成了,便是對天地大道認知又有進境。
  相府正堂中開著三席,楊國忠居中而坐,席上都是家裏族中之人,也有幾個得意門生在席。楊國忠正自談笑風生,講著些宮中趣事。除了楊元儀時不時打斷插話,其余人都是屏息靜聽,在合適時機方歡喜贊嘆壹番。
  堂上其樂融融,堂下絲竹悠悠,端的壹副盛世景象,賓主齊歡。
  此時堂下樂班中諸器齊歇,只壹名頭發花白的樂師鼓起腮幫子,將壹支洞蕭吹得蕩氣回腸,連楊國忠都聽得暗自叫了聲好。
  然而壹陣雞鳴聲猛然在窗外響起,叫得尖銳刺耳。這聲雞叫突如其來,那老樂師受驚之下,竟壹口咬在洞蕭上,脫落了壹顆牙齒。
  楊國忠也驚得壹顫,隨即面上便浮起壹層黑氣。席上門生見座師發怒,立時跳起,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打擾相府夜宴。
  幾個門生出了正堂,便無聲息了。楊國忠心中煩燥,不等回報便徑自起身,推開窗戶向院中望去。兩扇花窗壹開,他登時也呆住了。
  院中桂花樹梢,壹只母雞高高立著,正引頸長鳴。
  楊國忠面色瞬息數變,但立刻換上壹副雲淡風輕的表情,隨口吩咐道:“這是哪來的野雞?來人哪,給我抓起來燉了。”
  相爺吩咐,下人自然全力執行。連那幾個四體不勤的門生也放下身段,掖袍挽袖,下場捉雞。這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母雞別看生得肥實,撲飛起來倒頗見輕盈,樹梢墻頭,池邊石後,都是它藏身閃避之處,壹時間將相府眾人狠狠羞辱了壹番,只可惜雙翅難敵眾手,終是被某仆婦的壹雙肥掌牢牢按住。
  母雞伏誅,家宴重開,但楊國忠心事重重,早沒了興致。就在此時,遙遙的忽然傳來此起彼伏的雞鳴聲,聽那怪異聲調,顯然又是雌雞,而且不只壹只,似乎全洛陽的母雞都在這入夜時候引頸長鳴!
  牝雞司晨,這大兇之兆幾乎是個讀書人都知道。
  席上眾人面色都不大好看,於是家宴草草結束。楊國忠獨坐書房,心中煩燥,猶豫不定是否將剛才捉雞的下人們,甚至是席中不那麽重要的族人通通殺了。雖然牝雞司晨這兇兆遍布洛陽,畢竟開叫第壹聲的肥雞是立在他相府後花園的桂花樹上。這事如若傳到長安,還不壹定會生出多少流言。且這兇兆生在自家門戶,這讓楊國忠如何心安?他不知兇兆指向何處,也不知是否會如數年前那樣,又有另壹個魔物在洛陽出世。
  他越想越是焦燥,便差人去請濟天下。
  下人傳召濟天下時,他正自說得口沫橫飛,向紀若塵高談闊論著該當如何顛覆本朝。濟天下大意就是本朝雖初顯頹相,但氣運仍在,四邊安定,百姓也尚可度日,如是斷沒有在三十年內覆沒的道理。唯壹可行之道,或在於引發廟堂傾軋,將所有有才之官,不論是貪是清,通通清出朝堂,若能由此引發壹場內亂,則是再好不過。但即算有壹二反亂,也不至動搖本朝根基,等到真正天下大亂時,明皇早該駕崩了。
  濟天下引經據典,口若懸河,紀若塵只是安靜聽著,直至濟天下被叫去相爺書房,他也未置可否。
  壹入書房,濟天下便見楊國忠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地轉來轉去。楊國忠剛說了句“先生,您看這牝雞司晨……”,濟天下心念如電,不待楊國忠說完,便壹揖到地,大笑道:“恭喜相爺!”
  楊國忠雙眉緊皺,道:“這是大兇之兆,本相何喜之有?”
  濟天下便即湊了過去,又是壹番長篇大論,說道如是這般……總之當他出了書房時,已將楊國忠哄得心花怒放,滿面紅光。至於進屋時那壹句謊,早悄悄地圓上了。
  此時此刻,獨坐房中的紀若塵雙目忽開,左瞳中現出壹朵紫蓮,正自綻放!
  臘月二十九,相府池塘中忽有壹朵古蓮破冰而出,於冬日盛放。古蓮大如海碗,色作深紫,蕊若火焰,蓮瓣邊緣處綴著閃閃金絲,端的是妙不可言。這異事自然早有人報給相爺,楊國忠看了後,若有所思,吩咐封了後花園,不許人隨意走動。
  楊國忠雖不通風水,也曉得這古蓮是大吉之兆。至於兆頭主什麽,他自會細細詢問高人。說到國相心目中的高人,府上就有那麽壹位,當然是濟天下。
  臘月三十,風雪如晦。濟天下頂風冒雪,登上自家偏院房頂,要夜觀天相。
  寒風如刀,大雪紛飛,濟天下放眼望去,除了黑壓壓的壹片雲,還是黑壓壓壹片雲。
  若是透過風雪重雲,卻可見長安方向壹道紫氣沖天而起,矯矯如龍,聚而不散。濟天下見了,不禁頓足長嘆,哪知瓦面濕滑,他又凍得四肢麻木,當下腳下壹滑,就是撲通壹聲重重摔在院內,哼哼嘰嘰的半天也爬不起來。
  大年初壹,這日天下太平。
  在這去舊迎新之時,道德宗九宮同樣張燈結彩,只是喜慶味道實是有些淡薄。自從破解了圍山之困後,道德宗與天下群修便陷入輾轉仇殺、不死不休之局。諸派在道德宗破圍那日死傷慘重,於是朋友、兄弟、姐妹、親族、師門長輩,許許多多與死傷者掛得上邊的不斷站出來,要報這血海深仇。道德宗在外行走的弟子折損了,宗門也不能坐視,如此輾轉報復,血仇日深,真應了紫陽真人的預見。
  與其余諸宮相比,太璇宮就更顯冷清。這數年間實在發生了太多的事,張景霄隕落,黃星藍也不知為何修為大減,更不大理會宮內事務。張景霄幾位師兄弟不滿已久,若不是此時正是多事之秋,說不定就將黃星藍的位置給奪了去。
  諸人各懷心事,因此就是在這大年初壹之夜,太璇宮內也是壹片寂靜,數盞彩燈、幾棵花樹就是唯壹的裝飾,因無人餵食仙果靈丹,宮中豢養的靈禽異獸們早早就已回巢歇息,沒壹只肯出來撐撐場面。
  主院正堂中,黃星藍憑窗而坐,面色憔悴。張景霄在世時自來對她愛護倍至,幾乎什麽難事雜事都未讓她做過,因此她雖然修為高深,對宮中事物、人事傾軋卻幾乎全無經驗。現下景霄真人已殆,黃星藍自己也為了拔起八根釘住蘇姀的鋼釘而修為大損,因此已難於壓制幾位師兄弟。但權勢從未在她心中有過位置,此時此刻,唯有壹個張殷殷方能令她如此憔悴。
  張殷殷自地府歸來後,便將紀若塵忘得壹幹二凈,黃星藍還有些歡喜,畢竟經歷過這許多風波後,張殷殷與紀若塵實是很難有個結果。其後紀若塵身殞消息傳來,黃星藍更是暗自慶幸,如果張殷殷還記得紀若塵,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再入壹次酆都地府。
  從地府歸來後,張殷殷就性情大變,變得恬淡安靜,有時整日也不說壹句話,黃星藍屢次相問,她自己也說不上有何不開心的事,只是高興不起來而已。黃星藍就有些憂在心頭。
  年關之前,久未有往來的雲中居忽然遣人來到道德宗,帶隊仍是與諸真人有舊的天海老人,與前次不同的是,這次來了楚寒與石磯,卻少了個顧清。天海老人前壹次躊躇滿誌踏上西玄,誌在較技,結果卻變成了送親。今番重上西玄,倒是壹開始就準備要談親的。
  雲中居派到道德宗結親的不是旁人,正是楚寒與石磯。說是結親,但據天海老人講,實是雲中居掌教雲中金山結合派中古藉,悟出壹門雙修之法。此法極是霸道,可令修煉之人道行迅速提高,如有足夠靈藥配合,則進境會驚人之致,據說數月之內即可修入上清之境。但此法對修習者資質要求極高,對兩派來說,找些稀罕靈藥反倒是容易得多了。既然是雙修,當然修習之人要結為道侶,而且此法只能有壹人修習雲中居心法,另壹人必須是別派子弟,因此天海便帶著楚寒、石磯再上道德宗。
  時值多事之秋,無論是雲中居還是道德宗,如能多壹個上清修為的門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事。雲中居此時與道德宗結親,另壹層意思是告訴天下修士,這場大亂,雲中居決定站在道德宗這壹邊。
  雲中金山不是不知顧清已隨吟風返回青墟,更不可能不知吟風及青墟宮實與道德宗勢不兩立,但他仍與道德宗結親,隱約之意,或是再也不認顧清是雲中居門徒了。
  天海此來重任在肩,紫陽真人也不願怠慢,好在前次楚寒與石磯上西玄山時,對道德宗年輕壹輩傑出弟子均已見過,雙修伴侶選擇起來也就容易了許多。
  黃星藍心中牽掛著女兒,見楚寒人品樣貌才學道行無壹不是萬中無壹,心中便十二分的滿意,當下提了張殷殷出來。楚寒曾見過張殷殷壹次,對這外媚內烈的女孩印象也是極佳的,而且他此來也無特定人選,心灰意冷之時,選到哪個是哪個,當然壹口應允下來。
  雲中居這門雙修法對天資要求極高,道德宗如此大的門派,年輕壹輩的女弟子中能夠修習的也不過張殷殷、姬冰仙、含煙等寥寥三五人。黃星藍既然先提了殷殷,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略略商議,便將這事定了下來。
  如若玉玄真人仍掌丹元宮,想必定要與黃星藍好好爭上壹爭。
  輪到石磯時,倒是橫生波折。她纖手壹擡,直接點出了尚秋水出來,道除了此人,旁的誰也不選。尚秋水面上血色盡去,周身冰涼,幾乎動彈不得,卻是死也不肯相從。這壹對鬧將起來,聲勢之大倒是出乎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意料。接下來的數日,石磯將尚秋水追得滿山躲藏,但無論使何手段也無法令他屈服。石磯豈是容易相與的?她惱羞成怒,壹次拿住了尚秋水後,便當場撕破面皮,欲行那霸王硬上弓之舉,若不是天海老人及時趕到,便要給她得了手去。說來也怪,尚秋水明明道行高過了石磯,但就是對她怕得厲害,好似見了天敵壹般,十成道行發揮不出三成來。
  被石磯如此壹鬧,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均哭笑不得,卻又無計可施。
  與這邊天雷勾動地火般的轟轟烈烈相比,楚寒與張殷殷相處得平淡無奇。兩人偶會相伴而行,講講道,說說法,半點風月也無。
  如是,便也到了大年初壹。
  初壹這夜,張殷殷獨坐在天璇峰崖邊,壹雙小腳在深不見底的絕淵上蕩來蕩去,壹雙本是媚得入骨的星眸呆呆地望著繚繞峰間的淡雲薄霧。
  此時腳步聲響起,壹個高大身影向張殷殷行來。
  張殷殷輕輕地嘆了口氣,空空洞洞的雙眸中重新浮起生氣,道:“吾家,妳怎麽來了?”
  那身影正是地府中被蘇姀收伏的吾家,此際他不知有了什麽際遇,已有了自己的身體。聽得張殷殷詢問,吾家不答,反而問道:“殷殷小姐,妳現在想要做什麽呢?”
  “想跳下去。”張殷殷淡淡地道。
  吾家雙眉緊鎖,良久方沈聲問道:“是因為與楚寒的婚事嗎?”
  張殷殷以手托腮,平平淡淡地道:“與這件婚事無關吧。楚寒各方面都很不錯,我沒什麽可不滿意的。我只是喜歡坐在這裏,喜歡看這裏的雲,喜歡……跳下去。”
  她慵慵懶懶地舒展壹下身體,剎那間的媚,頓令吾家覺得眼前壹亮。伸好懶腰,張殷殷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幽幽地道:“很久很久了,這裏壹直是空的,很……難受。”
  吾家默然不語,絕崖之頂,就這樣陷入沈寂。
  不知過了多久,吾家長嘆壹聲,道:“那空的地方,本來是有壹個人的。”
  張殷殷嗯了壹聲,仍是心不在焉的道:“是嗎?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紀若塵。”
  “紀若塵?”張殷殷黛眉輕輕皺起,反復念了幾遍這個名字。
  忽然有若壹道電光劃亮識海,她猛然跳起,大叫壹聲:“紀若塵!”
  張殷殷如風般沖到吾家面前,纖手抓住吾家鐵甲胸口,壹發力竟然將他提了起來,叫道:“他怎麽樣了!?妳告訴我!”
  吾家側過頭去,不願望向她精致無雙的面龐,沈聲道:“公子壹年之前……已然身故。”
  張殷殷纖手血色漸漸褪去,五指逐漸無力,再也提不動吾家,將他放落在地,隨後她連站立的力氣都已失去,慢慢蹲下,纖纖十指下意識地抓著滿頭青絲,肩頭顫抖不休,好不容易,才聽到她嗚地輕輕哭了壹聲。
  吾家只能呆呆立著,看著。
  張殷殷雙手抱頭,整個人縮成壹團,能看見的只有抓緊青絲的壹雙纖手,蒼白得如冰若雪。
  吾家站得筆直如旗,眼前卻已有些模糊,甚至都沒發覺張殷殷是什麽時候神色如常地站在他面前的。
  吾家依稀記得,似乎自始至終,張殷殷只哭了壹聲。
  “他是怎麽死的,死在哪裏?”張殷殷問,語氣平淡的如同在談論壹個不相關的人。
  吾家道:“我們只知道公子身故的時間,何時何地均不知道。我只聽說,公子那次下山後,好像是向無盡海去的。”
  張殷殷點了點頭,理理紛亂的秀發,便向太璇宮飄然而去。
  “殷殷小姐,妳要去哪裏?”吾家感覺有些不妙,在張殷殷身後叫道。
  張殷殷頭也不回地,淡然道:“去給他收屍。”
  “可是……”見張殷殷遠去,吾家聲音小了下去,變成壹聲嘆息:“都已經壹年了啊……”
  壹刻之後,張殷殷已只影單劍,出了太上道德宮宮門,如風遠去。
  守門的兩個道德宗弟子本想攔下她盤問,結果張殷殷壹人壹記耳光,幹脆利落地將二人扇飛,去勢未慢分毫。
  午夜時分,張殷殷突然離山的消息已被道德宗諸真人所知,紫陽真人沈吟片刻,還是將這個消息遣人告訴了楚寒。
  經過昨夜壹事,張殷殷與紀若塵往昔的情事又為人想起,也便有那多事的人約略說了壹二給楚寒知曉。
  楚寒聽後,獨坐壹夜,直至天明時分,方收拾行裝,向天海老人及紫陽真人稟告說準備下山,要隨張殷殷東行,陪她去收撿紀若塵屍骨。
  事已至此,紫陽真人與天海老人也無話好說。楚寒與張殷殷已有婚約在身,楚寒又沈穩幹練,有他在身邊照顧張殷殷,也能令人放心些。
  於是楚寒帶了簡單行裝,也下了西玄山,壹路向東追去。
  鎮心殿深處的石牢中,吾家單膝跪地,正等候發落。
  蘇姀哼了壹聲,怒道:“多事!”
  吾家沈聲道:“是,吾家知罪!可是……若要看著殷殷小姐與楚寒成婚,過那世間所謂圓滿幸福生活,吾家寧可多此壹事!”
  “妳!”蘇姀先是大怒,然後怒意漸消,轉而淺淺壹笑,道:“罷了,多事就多事了吧。反正如果到了殷殷與楚寒成親那日,那件事還沒有轉機的話,我也是會多事的。”
  說著,蘇姀輕掩小嘴,打了個哈欠,道:“好倦!真不想離開這個小窩呢,看這風雪大的!可是不出門又不行。唉,我這當師父的就是命苦呀,還得親自動手幫徒兒搶男人去。”
  蘇姀的聲音柔潤如珠落玉盤,說不出的好聽,可是吾家卻不禁打了個寒戰。
  於是吾家看著蘇姀身後壹大片狐尾有如孔雀開屏般展開。他揉揉眼睛,定神看去,然後又狠狠地揉了次眼睛,再次向蘇姀身後狐尾望去。這次他數得清清楚楚,壹共有九條狐尾在空中飛舞。
  可明明還有壹根狐尾釘在墻上!
  吾家目瞪口呆,看著九根狐尾忽然以推山倒海之勢齊齊拍在墻壁上,於是釘住第十根狐尾的鐵釘倒飛而出!
  蘇姀千年束縛壹時盡去,當下輕輕壹笑,自語道:“現下世道變了呀,什麽妖魔鬼怪都敢跳出來橫行。他奶奶的,看姐姐我這次可會輕饒!哼哼,壹人壹個耳光,統統扇扁了妳們!”
  轟鳴聲中,鎮心殿轟然倒塌,壹道白光沖天而起,輕松擊穿護宮的西玄無崖陣,消逝在東方天際。
  只留下道德宗壹眾大小雜毛面面相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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