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 不肯棲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壹縷縷魂絲宛如條條小蛇,靈動地在不時噴湧而出的地火毒炎間穿行,最終在相府中匯聚,壹壹歸入紀若塵幾近透明的身軀之中。他以神識觀瞧己身,見胸中文王山河鼎正自緩緩旋動,根根魂絲自鼎口投入,與鼎中幽幽藍焰融為壹體。每根魂絲上或多或少地載了些別的東西,比如陰氣之魄,比如地火精華,又如毒炎火種,這些星星點點的精華地魄都為鼎中熐炎所融,最終化為紀若塵身軀的壹部分。
鼎身上鐫刻的上古大篆不時亮起,明滅不定,每亮壹次,便會射出數道魂絲,向遠方遊去。每個大篆代表意義各不相同,這些魂絲便也有了不同。不同賦性的魂絲載回的精魄便是不壹樣的。比如熐炎其性至陰至寒,所化魂絲載回的只能是陰氣之屬,絕不可能是地火毒炎。魂絲自帶壹點靈性,足夠趨利避害,繞開屬性相克的氣脈或者陷阱。
勉強說來,紀若塵修的也是丹道。只是他修的這顆丹與眾不同,是以文王山河鼎為基,鼎中熐炎永燃不滅,熐炎外又結成壹顆玲瓏心,以此為法力運使憑依。尋常修道人吸日月精華,采天地靈氣,溫養金丹,以求天道。
紀若塵此時則管它是精華靈氣還是陰火地煞,統統扔進鼎中煉了,快則七日,慢則三十六日抑或是七十二日,入鼎之氣皆會去蕪存精,化成他本元的壹點靈力。
這點靈力,即是道家所載修道人最本原的壹點精華,是壹切道法之基,典藏中或稱玉液,或稱天漿,說得都是這個。這元力妙用無窮。可脫胎換骨、可易筋洗髓、可內養金丹、可外放傷敵,總而言之,幾乎沒什麽是它做不了的。修道之途三千,之所以有高下之別,即在於多數道法修煉出的皆是元力所化之物,比如說五行真元等等。而最高妙的法門皆是直接修煉元力本身,如三清真訣修入上清境界後,壹顆金丹所生真元,便至少有壹半是這等本原元力。
此次進入人間界後,紀若塵雖無實體,但實際上已是長生,若能安心修煉個千八百年,以元力無所不能的特性,則必可修得內外圓滿,無有缺漏,既有金剛不壞之軀,又有地裂天崩的道法。而尋常修道門派修至極處,或是道法強,本體弱;或是金丹靈性足,丹力弱,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缺陷,這即是不修元力的壞處。
然正如壹兩銀子不能花上兩次,元力再好,卻也有限,紀若塵只能將其用在最急需的地方。在修至極處之前,和其他修士相比,紀若塵卻是沒什麽優勢的。
前有蒼野十載之根基,後與貪狼生死相搏,紀若塵此時心誌已堅凝如壹,再也不可能動搖。修道人飛升最大壹劫的心魔已不是問題。此時在紀若塵面前,大道即為坦途,時機壹至,便可壹飛沖天。
紀若塵修行法門源於蒼野,核心處即是巧取豪奪四字,蒼野魔神奪來的靈氣真元駁雜不純,凝聚成內丹後,又得耗費漫長時光除去內丹中雜質,然以文王山河鼎為金丹,所煉化的乃是至純無力,因此紀若塵又繞開壹座難關。
此時洛陽相國府中炮竹聲聲,而紀若塵獨坐房中,全神凝視著身內緩緩旋動的文王山河鼎。須臾,山河鼎噴出縷縷青氣,壹滴通體渾圓、色作深青的水滴緩緩自鼎中浮出,水滴中心處有壹點紫金光芒閃動。
這是進入人間界後,紀若塵凝成的第壹滴玉液天漿。
於這第壹滴玉液天漿的用處,紀若塵便有了猶豫。他此際道行法力不過是太清初階,用以提升真元或是大多數修士的第壹選擇。不過初至人間界,理清在此間修煉法訣後,紀若塵便已決定先行凝聚身軀。然他忽然心念壹動,卻將那滴玉液天漿灑在山河鼎下,丹田之上的位置。
玉液天漿壹落,即刻化成壹片青色霧氣,凝而不散。隨後三千魂絲又牽來壹顆蓮子,投入到這片青霧之中。蓮子受了青霧溫養,緩緩脹大、破皮,壹點綠意便蓬蓬勃勃地萌發出來,隨後抽枝發葉,吐芽結苞,壹朵紫蓮便在這青霧上盛放。此蓮瓣作深紫,邊緣有紫金絲纏繞,蓮蕊暗紅如火,隱約可見壹顆藏藍蓮子正孕育其中。
這朵紫蓮,看上去與相府池塘中所生古蓮竟有九分相似。
紀若塵日前神遊,偶於相府中感應到壹點微弱靈氣,隨即發現是壹枚上古蓮子,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竟還有壹線生機。其後紀若塵神遊之際,不忘以神識溫養蓮子,七日後終於成功催發古蓮。
此刻他所做的,是以神識將那株古蓮的靈氣都攝了過來,凝成壹顆蓮種,投入在玉液天漿化成的福田之中,果然重新生出壹株古蓮來,蓮蕊中也結了壹子。古蓮生長至此,只在福田中輕輕搖曳,再也不見生發。至此,紀若塵已知玉液天漿所化福田中靈力已然耗盡。但若想將古蓮蓮子完全育發成形,則還不知要消耗多少玉液天漿,更有可能需要特殊機緣,方能催熟這顆蓮子。
至於楊國忠萬般小心呵護著的那株古蓮,現下則僅有其形,再無神韻,就不知這世上所謂高人們能否看得出來,即使看出來了,也不知有沒有那個膽子直言不誨,給本朝相爺當頭澆上壹盆冷水。別人或許難說,濟天下是肯定沒有這個膽子的,自詡天下事無所不知的他,想來也不會做這等蠢事。
既然福田已成,古蓮方生,紀若塵便吐壹口氣,滿室生香,徐徐張開雙眼。他本想繼續神遊,汲取靈氣,但感應到壹點若有若無的氣息剛進了偏院,便醒了過來。
吱呀壹聲,房門打開,元儀的小臉自門後探出,四下張望,口中不住叫著:“神仙哥哥呢?神仙哥哥?”
紀若塵安坐不動,他此際無形無質,楊元儀哪裏看得到他?但小女孩仍不肯離去,執著地叫著:“我知道妳在!滿屋子是妳的味道呢,神仙哥哥,妳出來吧!我不偷看妳的雀兒就是!”
饒是紀若塵心如冰石,也被元儀這壹句震出了幾絲裂紋來。
這楊元儀生得甜美無儔也就罷了,偏她通體清凈無垢,資質極佳。紀若塵以神識觀之,她便是壹團溫溫潤潤的光,暖得十分舒服,令他起不了殺心。不然的話,若是在蒼野之中,縱是鬼車之類的魔神膽敢冒犯,紀若塵也會殺上門去,不光毀其形體,滅其元神,還會將追隨鬼車的嘍啰殺得幹幹凈凈,不光斬草除根,還要犁地三尺,方肯罷休。
眼見楊元儀深吸壹口氣,又要大叫,紀若塵只覺心頭有些發麻,如被雷擊了壹下,只好咳嗽壹聲,現出身形來。這次他留了個心眼,面目身形都是清晰的,也未幻化衣服,但身周雲霧繚繞不散,將要害處都遮蓋了起來。如果元儀硬要沖入雲霧,也定是無所發覺,因紀若塵自肩以下,其實都是壹片霧氣而已。
“神仙哥哥,妳果然在呢!”看著元儀很有些陰險狡詐的笑,紀若塵登時明白上了她的當。她根本不知房中有沒有人,只是進來就叫而已。這等陰險法門,也不知是有人指點,還是她自行領悟的。
楊元儀本還想自吹壹番,忽見紀若塵目光寒如秋水,不禁打了個寒戰,吐了吐舌頭,趕緊說正題:“神仙哥哥,我們去微服私訪吧!”
紀若塵壹怔,他雖還有些不通世事,但也知道什麽叫微服私訪。壹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微什麽服,私什麽訪?
楊元儀性子是急的,不等紀若塵回答,便連珠炮似地道:“明天宛儀那小賤人要偷偷溜出家去,和洛陽王府上那幾個繡花枕頭弄個詩劍論道會,要在得月樓廣邀才子修士,談詩論文,演練道術,哼哼,還不夠她們忙的呢!我本想偷偷告訴爹爹,宛儀不聽他的命令私自出府,爹爹肯定會用家法將宛儀屁股打爛。可是我後來想想,還不如我們微服私訪,偷偷去參加他們這個什麽詩劍論道會,妳將那些道法半生不熟的修士通通滅了,我再找濟先生去羞辱那些酸丁壹番,將這鳥會攪黃,讓宛儀小賤人在全洛陽王府人面前丟盡顏面,這樣才好!”
這位相府千金身份尊貴之極,行事卻是如此潑辣,放狠話時不時帶出幾個臟字,可還不讓人覺得粗鄙,也不知是何等能人,才能將這塊小小的良材美玉教成這樣。紀若塵心念壹轉,便想起濟天下已在相府任了兩年西席,除了他還能是誰?
紀若塵正暗中感慨楊元儀小小年紀,就已頗見狠辣,對付自家親姐都如此陰損時,那元儀開口又道:“等攪了那鳥會之後,我再去告訴爹爹宛儀私溜出府之事,讓爹爹用家法打得她屁股開花!”
※※※
直至被元儀拖了去“微服私訪”時,紀若塵尚有些感慨元儀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毒辣心思。這壹次“微服私訪”,楊元儀倒是花了許多心思,特意準備了兩套相應的平民裝束,與紀若塵換上了,便摸出了相府邊門,揚長而去。
楊宛儀及壹眾權宦子弟包下洛陽聞名的得月樓,來舉辦那“詩劍論道”大會。所謂詩劍論道,無非是壹眾紈絝子弟聚在壹起飲酒作樂,吟幾句歪詩艷詞,耍幾下綿軟劍術而已,哪會有什麽真才實料?楊元儀便是早料定了這點,方拉了紀若塵前來砸場。在她心中,至少神仙哥哥會的隱身術,便足以力壓全場、狠狠羞辱姐姐那群人壹番。
這些紈絝年紀不壹,還有二十余歲的,楊氏二姐妹其實年紀最小,只是為著楊國忠的權勢,這些人方才奉了二姐妹為主。另有洛陽王世子,與楊宛儀打得火熱。
洛陽城中,有邀月樓與得月樓比鄰相伴,皆以佳肴名曲出名,並為洛陽名樓。時近元宵佳節,洛陽城雖是劫後余生,但刻下也是滿城張燈結彩,鞭炮陣陣。看來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這座千年古都已恢復了元氣。得月樓與邀月樓上,都是人影幢幢,酒樂陣陣,說不出的熱鬧繁華。
紀若塵此時雖無實體,但撐起壹身衣服卻無問題,再修飾壹下外表,便成了壹個實實在在的人,若無相當道行,根本無從看破他的本來。若說道行真元,他勉強達到了太清前三境的築基階段,雖然真元微弱,可若與這些紈絝相比,高個十七八倍還是有的。洛陽地脈破碎,陰火四溢,正合他的修煉。收伏貪狼星君後,更能引來壹縷星力補償己身,因此如無幹擾,紀若塵修行之速,幾可十倍於過往。
十年生死沈浮,於他是開辟了壹條修道坦途。奮勇精進中唯壹阻礙,便是他自身的心境。
破空而至後,除卻壹些散碎記憶,紀若塵實對人間界壹無所知,於人情世故更是不太通曉。但他又自前世記憶中得知人情世故忽略不得,於是楊元儀相邀,便欣然同意了“微服私訪”,實也是想品壹品世事百態,看壹看人間繁華。
紀若塵與楊元儀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壹路向得月樓行去。自覺得了殺手鐧的楊元儀興奮得小臉通紅,腳步飛快,在人群中穿來繞去,壹路疾行。紀若塵足下片塵不染,不遠不近地跟著,然就在行過壹個岔路口時,他忽然停了腳步,向右方望去。
人流如潮,瞬間都寧止了下來。
紀若塵目光如月,越過五道街,無數人,落在了壹個灑然當街穿行的道士身上。那道士如有感應,立時擡起頭來,也望見了紀若塵。便在這壹瞬,老道渾濁的雙眼中驟然亮起如劍光華!然他隨後便面有疑惑,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隨著人潮遠去。這道士壹襲粗布道袍洗得已有些發白,看上去貌不驚人,然而只踏出幾步,就已在人潮中消失。
紀若塵獨立街口,雙眼瞳孔深處已是壹片湛然的藍,壹頭黑發無風自動,幾乎無人註意,那根根發絲的末梢,會化作星星點點的湛藍炎屑,慢慢在風中消散。他雙眉如劍,神識運轉如電,瞬息間已推算過萬千種戰況,只是無論采用哪種戰法,他都會大敗虧輸。於是紀若塵心湖中浮上壹片冰寒,慢慢將隱約的殺意鎮壓下去。此刻他道行與對方差距過大,已經不是靠運氣與拼命可以彌補的了。
然若過上數年,結局便或會不同。
洛陽東門處,那老道已施施然出了城門,也不知他如何在數息之間,就從城中央走到了東門外。
老道擡首望天,但見壹半蔚藍,壹半鉛雲,不覺搖了搖頭,暗道:“不過是個剛剛築基的雛兒,怎就把妳驚得丹氣也動了?唉,想當年洛陽壹戰,輸了玉虛半籌,這數年來遊歷天下,本以為大有進益,可現在看來,這心境仍得磨煉啊!就是不知玉虛那雜毛,現下進境如何……”
紀若塵眼中藍色徐徐褪去,恢復成尋常模樣。但他立時壹怔,楊元儀已經不見了!
他當下也不驚慌,心如止水,緩步向前,神識已如水般四下鋪散開去,將周圍壹切變化盡收心底。方才與那老道對峙時候並沒多久,楊元儀想必走不遠。
神識散出後,不多時他便自萬千嘈雜聲音中分辨出又驚又怒的壹聲哭叫,正是來自楊元儀,方位不過百丈之外。
紀若塵身形壹動,如遊魚過隙,向聲音來處行去。
此時壹個壹身戎裝的魁梧大漢正大踏步走入邀月樓。這人壹臉如鋼針般的短髭,面色紫紅,相貌兇惡,身後還跟著十余名披甲掛刀的隨從。這些親隨披的都是熟銅護胸甲,腰間挎的是四尺斬馬長刀,神情彪悍,與本朝尋常軍卒大為不同。領頭大漢懷中還抱著壹個粉妝玉琢般的小姑娘,任她如何呼喊叫罵,也不放手,只是嘿嘿笑著,毫不掩飾笑聲中的淫邪之意。
這些人聲勢極大,掌櫃的忙迎了上來,只作沒看見大漢懷中的小女孩,賠笑著剛想搭腔,那大漢身後壹名隨從便擎起斬馬長刀,在掌櫃臉上啪的壹拍,將他拍得倒退幾步,壹屁股坐倒在地。那隨從罵道:“瞎了妳的狗眼!我家將軍妳也不認識了?今天將軍借妳這地方樂上壹樂,那是給妳面子。再敢啰嗦,大爺壹把火燒了妳這鳥樓!”
那掌櫃的在洛陽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但知道這些來自北地胡疆的軍爺招惹不得,當下心中暗自叫苦,又不住咒罵。那女孩不過七八歲年紀,哪經得住這等大漢蹂躪,還不得把性命送在樓上了?她死在邀月樓上,日後客人必定嫌棄這裏不吉,沾染了血氣邪穢,哪還肯來?掌櫃的思前想後,壹咬牙,暗中派了個夥計從後門溜出去報信。
這時得月樓三樓上立著十余名錦衣貂裘的紈絝子弟,將邀月樓的爭執看得清清楚楚。居中壹個十來歲的少年面色有異,望向身邊立著的壹個十歲左右的少女,道:“咦?那粗人懷裏抱著的怎麽看著有些像元儀?她怎麽穿了身平民衣服?”
少女面色瞬息數變,最後清秀的眉宇間透出壹絲陰冷,道:“就是她!”
“那我們怎麽辦?看著不管嗎?”這少年衣飾華貴,以黃色為主,顯是有帝室血脈的,正是洛陽王世子。不過看上去他卻以身邊這小女孩為尊,不為其它,只因這小女孩乃是相國楊國忠長女宛儀。
宛儀面色陰冷,道:“當然不能不管,但不是現在。等會那小賤人叫上壹會後,再讓衛士過去要人好了。”
洛陽王世子心頭壹寒,暗想那大漢如此粗壯,元儀年紀幼小,如被他弄上幾下,說不定命都沒了,到時候楊國忠暴怒起來,知道自己就在左近,怎會不遷怒?其余紈絝子弟也驚於宛儀的狠辣,個個噤若寒蟬,盡管覺得不妥,也不敢有所表示。
那大漢登登登上了邀月樓三樓,三樓上早被壹群軍卒層層把守著。此時壹個雅間房門壹開,走出壹個全身披掛的雄壯將軍來,向那大漢瞪了壹眼,不悅道:“老二,妳怎麽搞出這麽大的動靜來?!我不是告訴過妳不要在洛陽鬧事嗎?”
那大漢將元儀壹舉,嘿嘿笑道:“大哥,妳看這小娘皮,生得就跟個天仙兒似的,咱們北地哪有這等寶貝!妳知道俺只好這壹口,現在實在忍不住,等辦完了事再來和大哥吃飯!”
將軍皺眉道:“這小孩是什麽來歷,妳弄清楚了嗎?”
元儀尖叫道:“我爹是楊國忠!誰敢碰我壹根手指頭,我讓爹殺他滿門!”
大漢哈哈大笑:“妳爹從洛陽知府壹路變成了相國,這官升得挺快哪!接下來是不是要說皇上也是妳爹啊?妳爹要是楊國忠,那俺就是李隆基了!”
說話間,他挾著楊元儀進了邊上壹個雅間,隨手將門關上。
只見那將軍眉頭緊鎖,向窗外望了壹眼。他目光銳利之極,似壹把出鞘之劍,在得月樓上壹眾探頭探腦的少年少女臉上掃過。這將軍亦是個殺人如麻的人物,殺氣極重,那些沒經歷過什麽風波的權貴子弟被他如此壹瞪,立時個個臉色發白,或轉身,或縮頭,再不敢向邀月樓望上壹望。
那將軍身旁副將看出他的擔憂,便道:“看那小女孩衣著,最多是個小官家的女兒,沒什麽好擔心的。這洛陽城中,還有什麽人物能放在將軍您眼裏啊?”
將軍眉頭仍未見舒展,吩咐道:“妳立刻出城,令全軍拔營列隊,準備啟程。這邊等老二完事,我們便會出發。”
副將領命,飛奔下樓。
對面得月樓上也是亂成壹團,宛儀俏面雪白,緊咬嘴唇,硬是不肯開口叫人去救元儀。
其他人面色可都是難看之極,這些人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畢竟不是傻的,知道如果元儀出了事,楊國忠必是雷霆之怒,那時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進去。有那膽小的,已偷偷溜了下樓,壹路往家中飛奔去了。洛陽王世子雖然身份特殊,額頭上也是遍布冷汗,心中反復想著是否該不顧宛儀氣惱,命衛士去對面攔阻。
邀月樓掌櫃正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時,忽覺眼前壹花,樓門大開,門口處不知何時已立了壹個散發布衣的年輕人。這人立在門口不動,緩緩掃視著壹樓的客人。
此時尚是寒冬,他在門口這麽站著,登時寒風呼嘯而入,不論客人或是小二,皆是壹個寒戰。當下便惱了許多人,可他們與這年輕人那全無生氣的目光壹觸,立時又是壹個寒戰,哪敢多言半句。
紀若塵將壹樓掃視壹周,並未看到楊元儀,便向樓上走去。這時掌櫃的攔了上來,道:“對不起,客官,樓上已被人包了……”
掌櫃的話音未落,紀若塵便伸手在他胸前輕輕壹推,似是要他別來煩擾壹般。掌櫃壹怔之際,忽然騰空而起,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淩空撞在立在墻側的酒架上,登時撞碎無數酒壇。他後腦又重重在墻壁上壹撞,立刻暈死過去。
樓中壹名粗壯夥計見了,馬上高叫壹聲“有人搗亂哪!”,便挽起袖子沖了上來。其余夥計聽得招呼,也各自抄起板凳木棍,圍將上來。邀月樓便是放在整個洛陽,那也是有財有勢的主,雖然得罪不起朝廷大佬、封疆大吏,可弄死壹兩個上門惹事的布衣白丁,豈在話下?這些夥計不敢與樓上的軍卒相鬥,但群歐壹個白面後生,當然武勇可嘉。
紀若塵此時胸中殺機漸起,怎肯與這幾個夥計糾纏不清,於是壹把抓住最先沖來的胖大夥計的拳頭,就勢反轉,再輕輕壹送,只聽撲的壹聲,那夥計的拳頭竟已插在自己的腹中!
壹眾夥計失聲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紛紛硬生生剎住腳步,呆呆看著紀若塵拾級而上,向二樓行去。
紀若塵行得不急不慢,壹步步拾級而上。此時樓上腳步聲響起,壹名軍校疾奔而下,看到紀若塵正上樓,那軍校便是壹刀鞘當頭擊落,大喝道:“大爺緊急軍務在身,讓路!”
但刀鞘距離紀若塵尚有半尺,便再也落不下去。不知怎地,紀若塵壹只手已握住了他的咽喉,壹邊慢慢收緊,壹邊問道:“楊元儀在哪?”
軍校駭然聽著自己頸骨正劈啪作響,他久經沙場,知道對手只消再加壹點勁,便會捏碎自己頸骨。可是他哪知道楊元儀是誰?只得掙紮叫道:“我不知道……”
又是撲的壹聲悶響,紀若塵五指收攏,竟是將那軍校的脖頸生生捏斷!他看也不看那顆掉落的頭顱,也不擦拭指間淋漓的血肉,正想拾級而上時,忽然樓上傳來壹聲淒厲的尖叫!聽那聲音,正是楊元儀!
紀若塵聽了,便向前邁了壹步,身影已然消失。
樓上雅間中,大漢渾身燥熱,雖然尚是寒冬天氣,他仍用力扯開前襟,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他心中騷癢難耐,頭上大滴汗珠滾下,化成騰騰熱氣,不住上升。楊元儀小小的身體就擺放在大漢面前的桌子上,她掙紮了許久,早就沒了力氣,眼見那大漢脫了上衣,又伸手去解腰帶,嚇得用盡僅余的力氣,全力尖叫!
楊元儀的叫聲聽在那大漢耳中,如聞仙樂,立時便覺得壹道酥麻酸冷直透到了骨髓裏,險些便要把持不住精關。大漢嘶地壹聲吸了口涼氣,不敢稍動,方才將流精忍了回去。他忽然有些舍不得,猶豫著是否該將這小女孩養大,好收了做房小妾。若現在下手,她定會喪命,實在有些可惜。
就在猶豫剎那,大漢忽覺胯下升起壹點寒意,隨後壹種詭異的酸脹濕涼感覺,瞬間自胯下升至咽喉!
雅間樓板無聲無息地碎裂,紀若塵冉冉升起,手中握著壹根丈許長的紅木木杠,竟然是邀月樓的樓梯扶手!此際紅木扶手已從那大漢胯下插入,幾乎沒入壹半!
紀若塵面無表情,右手壹轉壹送,大漢壹聲悶哼,身不由己地仰首向天,大嘴壹張,紅木扶手竟已從他口中穿出!
如此血腥淒厲場面,居然沒嚇住楊元儀。她看清來人,叫壹聲“神仙哥哥”,不知哪來的力氣,壹下從桌上躍起,撲到了紀若塵懷中,大哭起來。
紀若塵只知殺伐,哪會安慰人?他皺了皺眉,伸手將楊元儀從身上摘下,走到雅間房門處,壹腳將房門踢飛,安然步入中廳,便在壹眾北地軍校面前,將穿了那大漢的紅木扶手往樓板上壹插!
十余名軍校轟的壹聲叫,然後便是嗆啷啷壹片拔刀聲,寒光閃閃的斬馬長刀指向紀若塵,將他團團圍住。
那將軍聽得騷動,已自最大壹間雅間中步出,猛然見了被插在中廳的大漢,雙目立時變得血紅,失聲道:“老二!”
那大漢仍未斷氣,聽到叫聲,眼珠勉強轉了轉,手足抽動了壹下。
將軍知那大漢已然沒救,可壹時又不會死,仍得承受無窮無盡的痛苦,當下嘴角抽動,沙啞著嗓子道:“老二……大哥親手送妳上路,妳就安心去吧!”
將軍劈手奪過身邊親隨手中斬馬長刀,揮手壹擲,長刀已將大漢穿心!
直到那大漢眼中最後壹線神光也散去,將軍方才望向紀若塵,輕聲細氣地問:“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藉貫何處?”
紀若塵忽見那將軍如此和言悅色,他雖然處世經驗無多,不過略壹轉念也就明白了這將軍的用意,那是怒到了極處,要殺光自己九族以為報復,於是笑了笑,道:“妳以為,今天還能活著回去嗎?”
“大膽!”“放肆!”旁邊壹眾親衛大聲喝罵著,就待壹擁而上。那將軍壹擡手,親衛立時收聲,看來訓練有素,軍紀極嚴。
將軍目光如狼,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紀若塵身上掃過,忽然哈哈笑道:“就憑妳這點剛夠築基的真元嗎?或者是我眼拙,看不出妳其實深藏不露?”
未等紀若塵回答,壹名文士便自雅間內走出,冷笑道:“將軍沒有看錯,這小子的確只有築基的道行,不過是手腳快些、力氣大些而已。不過還不知道他師出何人。這也不難,待吾試壹試他的身手,自然就會知道。那時吾當召集同道,滅了這狂妄小子的師門!”
這文士面上盡是狂傲之色,眼光斜斜地落在紀若塵身上,上前幾步,便要動手。可他余光卻瞄著那將軍,既有立威於軍卒之前、又有討好將軍之意。
紀若塵看了,心中似有所悟。雖然今日出得相府才算真正入了人世間,但他也看到、悟到了太多東西,看來人情世故的精微微妙處,絲毫不比什麽三清真訣淺薄了。
此時壹片腳步聲響起,數名紅袍銅甲、腰挎鬼頭刀的王府侍衛跑上樓來,紛紛喝道:“王府侍衛辦差,都把兵器放下,否則格殺勿論!”原來洛陽王世子越想越覺得後果嚴重,忙不顧宛儀反對,將侍衛派了過來,只希望還能趕得上,別讓元儀受太重的傷。
眾侍衛氣勢洶洶地抖出身份,誰知平日裏壹跺腳地都要抖三抖的名頭不光沒鎮住樓上眾人,幾名軍卒反而移動腳步,將這些侍衛隱隱給圍了起來。看著軍卒雪亮的刀口,狼壹般的眼神,以及毫不掩飾的殺氣,王府侍衛們氣焰登時消得七七八八。有那機靈的就想悄悄地退下樓去,但在這些如狼似虎的軍卒註視下,又不敢稍動,不由得暗中叫苦連天。這些侍衛功夫是有兩下的,可是平素裏欺壓良善、騷擾百姓哪需要什麽功夫?他們舒服日子過久了,與殺人如麻的北地軍卒壹對上,立時就分出了高下來。
那將軍低沈地笑笑,面上閃過壹絲戾色,道:“殺了我的弟弟,這麽輕易的就算了嗎?”
親衛隊長見了,長刀壹指,喝道:“哪來的閑人敢冒充王府侍衛?給我斬了!”
數名軍卒立刻跨步而上,刀光閃爍間,已將三名王府侍衛的人頭給斬了下來。余了兩名王府侍衛不待軍卒們動手,已嚇得坐倒在地,壹股尿騷味就冒了出來。
骨碌碌壹顆人頭滾到了楊元儀面前,刺鼻的血腥氣薰得她小臉壹白。不過這小女孩膽子大極,竟然拎起裙子,壹腳將人頭向將軍踢去。
文士見了,不待將軍發話,便踏前壹步,惡狠狠地道:“都是妳這小賤人惹的禍事,這次不將妳捉到塞外去,賣給胡人為奴,讓妳天天被蠻子騎,還真是便宜了妳!”
狠話放完,文士昂然再向前邁壹大步,口中誦咒,周身便泛起數道青蒙蒙的光。他又取出壹張符來,左手二指成劍指,指上燃起淡淡火焰,嗤的壹聲穿過符紙,符紙立刻燃燒起來。這文士口裏念的是束縛咒,手中符咒是烈焰尋心符,他這是要壹心二用,既擒楊元儀,又滅紀若塵。世人皆知施放道法需要寧神聚氣,能夠同時施放兩個法術,顯是對道法掌控得精細入微,這等本領可是不常見的。
將軍眉頭微皺,不過也未攔阻,而是任由那文士施為。
符已燃了壹半,紀若塵卻動都不動,文士眼中不屑之色更加濃了。“烈焰尋心符壹發,便會在妳心脈中引燃壹團心火,然後焚斷心脈而死,妳當是尋常火符,可以憑動作快閃過去嗎?”文士冷笑著想到。
符紙壹燃,都是頃刻化灰。轉眼之間,烈焰尋心符已燃到符尾,文士指上火焰轉成淡淡的紅色,這是符法行將發動的前兆。
便在此時,文士眼前忽然壹花,本在十步開外的紀若塵不知怎地竟已到了面前!看到紀若塵那漠無表情的雙眼,文士心中狂呼不妙,可現在法術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紀若塵動作輕柔,半分多余的力氣也不肯用,握住那文士的手腕,隨意壹折,便將他那燃著符紙的手插進他自己的嘴裏。烈焰尋心咒也罷,束縛咒也罷,都被堵在了文士腹中。
腹中真元烈焰四下狂沖,文士的臉立刻泛起壹層紫色,喉嚨裏嗚嗚叫著,可是整只右手都被深深插在嘴裏,壹時哪裏拔得出來?
紀若塵松了手,退後壹步。便在此時,他忽然感應到背心壹點涼意襲來!紀若塵日夕神遊,靈覺何等敏銳,立時知道自己感應到的只是來襲者的壹點殺氣,至於真元或勁風,則是半點也感應不到,這偷襲者道行肯定不低,隱匿攻敵更可稱大師。
紀若塵毫不閃避,而是反手向後揮去。他的手臂柔若無骨,體內可憐的點滴真元悉數運到了指尖,於是食中二指彈出寸許長的指甲,閃著森森藍光,顯得鋒銳無匹。紀若塵雖未回首,但他習慣了以神識辨識周圍,看與不看區別不大,這反手壹抓,正好抓向來襲者的咽喉。
嗤的壹聲輕響,紀若塵胸口突出壹截閃亮的刀鋒,刀身厚重鋒銳,正是北地斬馬刀。
中了致命壹刀,紀若塵卻似毫無所覺,反手壹抓去勢反而更加淩厲!他其實本無實體,別說壹刀,就是百八十刀穿體而過,也於他全無作用。就在去勢將盡時,他左手突然伸長壹截,這絕非生人能夠做出的動作,亦大出來襲者意料,因此隨著指尖上傳來壹點暖意,紀若塵知道五指已搭上了來襲者咽喉。他更不猶豫,五指皆彈出鋒利指甲,壹把狠狠抓下!
來襲者亦絕非庸手,驟變突生時,大喝壹聲,竟硬生生止住沖勢,反而後退壹步,避過了紀若塵洞金穿石的壹抓。而且他眼力更是了得,壹刀刺入已知紀若塵身體有異,當下再次斷喝,壹道雄沛真元傳到斬馬刀上,整口長刀立時發出熾熱光華!
紀若塵軀體大半仍是虛無,不受尋常刀劍斬擊,可是純由修士真元化成的刀罡反而對他傷害更大,來襲者更是將沛然如山的殺氣也註入到真元中,所生成的刀罡更是淩厲狠辣。紀若塵此刻真元實際上極其微弱,受刀罡壹沖,不光山河鼎中真炎壹暗,就連福田中的紫蓮也搖了壹搖。
兩人交擊只在電光石火間,壹觸即分。
紀若塵順著沖勢向前壹步,方徐徐轉身,意態從容,如閑庭散步。他擡首望去,見來襲者原是那名將軍。將軍掌中刀上刀罡仍吞吐不定,看來不光有修為在身,而且道行遠超那仍在地上掙紮的文士。
紀若塵輕彈五指,將指尖上的鮮血皮肉彈去,淡道:“將軍殺人不少。”
那將軍此際面上輕視之色已去,但凜然殺機卻更是濃郁,整個樓面如同飄起壹股淡淡的血腥氣。他盯著紀若塵,道:“妳傷得可比我重。”
將軍咽喉處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皮肉被紀若塵生生的撕了壹塊去,看上去可怖,其實只是些皮外傷,對於他這等擁有深厚真元之人來說,不過小事壹件。
將軍獰笑壹聲,手中斬馬刀緩緩揚起,道:“妳年紀輕輕,倒還有些膽色。也罷,就讓本將軍送妳上路吧!”
適才壹擊之下,這將軍已發覺紀若塵來歷雖奇,動作迅若鬼魅,但真元薄弱,還遠不是自己對手。紀若塵動作再快,自己也盡可跟得上,畢竟真元雄厚方為壹切之本。
紀若塵雙袖忽然飛出,卷住身旁兩名親兵的腦袋,倏忽發勁,但聽啪啪兩聲,血肉碎骨腦漿四處迸射,算作對將軍的回答。
將軍饒是城府極深,當下也氣得胡須顫抖,真元澎湃如潮,不停地註入斬馬刀中,眼看著刀罡漸亮,刀身中竟然浮起壹片青色花紋。這壹刀斬出,弄不好會直接毀了紀若塵的靈丹福田。
紀若塵靜如止水,安定地註視著將軍的雙眼,將軍那銳利如劍的目光對他全無影響。
將軍深吸壹口氣,如同長鯨吸水,綿延不絕,濃郁的殺氣更不住自體內湧出!
殺氣攀至巔峰壹刻,將軍雙目精光大盛,斬馬刀嗡的壹聲長吟,便要當頭斬下!
便在這千鈞壹發之際,忽然壹聲呼喚響起:“史大將軍!”
這聲呼喚實在來得太過突然,聲若洪鐘,驟然叫破了將軍名姓,又恰好他氣勢剛剛升至巔峰之際,驚嚇非小!史將軍只覺胸口壹滯,壹口鮮血便湧上了喉頭。他身體晃了壹晃,這才穩住,驚怒交集之下,轉頭向樓梯口望去。
這將軍姓史也好,姓趙也好,於紀若塵全無幹系,反正他幾乎對本朝故事壹無所知。因此那叫聲傳來,他只當犬吠,毫不動意。
叫聲未歇,樓梯上便躥出壹個高大矯捷的中年文士,但看他紅光滿面、中氣十足,就知最近生活優渥、油水十足。
這文士生得相貌堂堂,只那麽壹站,便有壹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油然而生,正是相府西席濟天下。
濟天下渾然不覺周圍遍布的殺氣,向那將軍壹抱拳,長笑道:“原來是三鎮節度史安祿山安大人麾下第壹猛將,史思明史大將軍!只是不知道這大過年的,史將軍怎地不與家人歡聚,反到洛陽來了?”
史思明滿面黑氣,判斷不出這突然冒出來的家夥是何方神聖,壓著性子問道:“先生何人?”
濟天下撫須笑道:“在下只是相爺身邊壹介布衣,不值壹提,不值壹提!不過今日這事與相爺有些幹系,在下便自作主張趕來此處,想勸史將軍早日歸返塞北。洛陽苦寒,凍傷了士卒不好,凍了史將軍就更是不好了。”
聽他這麽壹說,史思明面色凝重,心下驚疑不定。相爺身邊壹介布衣?笑話,這等貼身幕僚是能時時和楊國忠說得上話的,可比壹系的等閑小官要重要得多。這等人物,怎麽會突然跑來?話說樓內沖突從始至終也沒多少時間,他若是壹路從相府快馬趕過來,也就剛剛趕得及而已。莫非這件事真與楊國忠有關?而且這文士說話高深莫測,既指了自己,又隱隱點出城外兵卒,若說他沒有厲害手段跟在後面,史思明自己也不會信。
史思明統兵多年,是個狠辣果決、當機立斷的人物,目光在紀若塵、濟天下和楊元儀身上壹個來回,沈喝壹聲:“我們走!”然後飛起壹腳,踢倒半片墻壁,直接躍出,正好落在壹匹戰馬背上,揚鞭但聽樓外蹄聲如雷,壹路遠去。
十余名親衛分成三隊,壹隊斷後,壹隊收屍,壹隊跟隨史思明,層次分明,井井有條。
北軍如旋風般離去,楊元儀也不能在這事非之地多待,壹眾當事之人離去後,自有隨後趕來的相府衛士封樓打掃,將相關痕跡清理幹凈,並且狠狠威脅掌櫃的壹番,命他不得透露只言片語。相爺二小姐被個莽漢挾入房中,不管長短,也不論是否有過什麽,只要傳出了消息去,就是天大的醜事壹件。這等大事,若是楊國忠知道了,就是滅了在場眾人的口,也大有可能。
楊元儀受了驚嚇,自有相府衛士護送回府。得月樓上的詩酒大會也草草落幕,壹眾人等張皇離去,作鳥獸散。濟天下倒是不急不忙,還備了輛馬車,拉紀若塵上了車,慢慢悠悠地向相府行去。
紀若塵話極少,幾乎整日都不說壹句,這點濟天下早已知道。好在他口才便給,當下自顧自地說起史思明的來歷事跡,又由史思明講到安祿山,再順勢講到本朝國運歷史,又由大及小,重新歸到史思明身上,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因此這壹段路,走得也不算氣悶。
眼見相府在望,濟天下又說起史思明素以殘忍狠辣著稱,時常將塞外邊族數百口的小部落整族屠了,因此兇名在外,尋常軍卒就是與他對望壹眼也是不敢。他接著便問上仙此時法力未復,何以毫不畏懼史思明的殺氣?
紀若塵似乎低沈地笑了壹笑,可惜濟天下耳力不足,沒聽清他究竟笑了沒有,便聽紀若塵道:“我手上冤魂,何止多他十倍?”
濟天下忽覺車廂中起了壹陣寒風,刺骨的涼意透衣而入,剎那間手足冰涼。其實車廂密不透風,還燃著兩個熟銅炭爐,暖意融融,哪裏會冷?
濟天下勉強擠出壹個笑容,卻是說不出話來,身體也悄然挪了挪,距離紀若塵遠了壹些,車廂中就此安寂。
紀若塵安坐,今日之事如流水般在心中壹壹滑過,待想到那真火焚心的文士時,心中壹動,問道:“為何有些人越沒本事,就越張狂?”
濟天下略壹思索,便答道:“這等人或是仗勢妄為,或是井底之蛙,其實比比皆是,不必在意。須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紀若塵聽了,初次對濟天下有了幾分敬意。
※※※
此間事了,便是該如何向楊國忠稟告。濟天下深明孔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之意,當下大筆壹揮,將此事細節與牽涉人等砍得七七八八,最後便成了史思明部下驕橫,沖撞了二小姐楊元儀這等可大可小之事。在壹應相關人等的全力掩飾下,就如此報了上去。畢竟報喜不報憂乃是為官之道,無喜可報時,就得將憂報得小些,再小些。
出乎眾人意料,聞知此事後,楊國忠久久不語,半晌將茶杯壹摔,轉入後堂去了。堂上大小官員面面相覷,不知哪裏出了紕漏,只有濟天下面有得色。
回入後堂後,楊國忠揮退下人,忽然大袖壹拂,將花架上數個瓷瓶掃落在地,怒喝道:“那頭蠻豬!妳手下壹個莽夫也敢如此欺我!?”
盛怒之余,楊國忠親自提筆,揮就數份奏章,歷數安祿山三大罪狀。其壹,聲色犬馬,窮奢極侈;其二,予取予求,民怨鼎沸;其三,驕橫跋扈,有不臣之心。奏章還將朝中素來與安祿山交好的幾個官員也壹並掃了進去,給了個結黨營私,諂媚小人的名頭。奏章寫好,他便令親信快馬出發,將奏章送去長安。只待正月十五壹過,便要上奏明皇,且要安排幾個得力的親信大臣壹並上書彈劾,前後呼應,方顯聲勢。
出了此事,楊國忠已無心年節,離著元宵還有數日,即行啟程返京,要在明皇面前好好參那安祿山壹本。
冰凍三尺,自非壹日之寒。近年來楊國忠權傾朝野,靠的是楊妃的裙帶和明皇的寵信,要說身具經天緯地之才,就是他自己也不會信的。安祿山獨鎮三鎮,旗下悍卒十萬,搭上了楊妃後,得明皇恩寵幾乎要蓋過了楊國忠去。這壹年來,楊國忠已如梗在喉,漸有些食不知味,睡不安枕。而那安祿山自恃得寵,也就逐漸不將楊國忠放在眼內。楊國忠豈是寬容之人,就此記恨在心,尋著機會在明皇跟前進了幾次饞言,明皇只笑言道胡兒豈是這等人,就輕輕揭了過去。如此寵信,越發令楊國忠恨得深了。
至於二小姐元儀招攬回壹名修道煉氣之士這等小事,楊國忠聽過便算,早拋在腦後。哪家不養幾個清客,反正壹切自有下人安排,相國大人日理萬機,怎顧得上這些瑣碎?
楊國忠返京後,相國府中又變成了元儀最大,整日價地向濟天下的小院跑,看紀若塵端坐神遊,壹看便是壹個時辰,也不覺得無聊。
元儀似乎粘上了紀若塵,可濟天下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紀若塵,偶爾不得不見,也是訕訕壹笑,想方設法匆匆逃離。
紀若塵則終日靜坐神遊,宛若萬載石雕,不論進房的是元儀、濟天下抑或是環兒,都不能令他稍擡眼皮。
只是偶有壹日,紀若塵忽然問起交待的事籌劃得如何了,濟天下登時壹驚,小心翼翼地答道壹切尚在掌握,只是欠些火候,仍需細細謀劃,不知上仙可以等得多久。紀若塵出神片刻,道還需等兩個人來,但不管他們來是不來,都只等三個月。
時如逝水。
元宵壹過,宛儀見元儀遇險壹事似已被大多數人忘卻,心思又活動起來。她早聽說當日救下元儀的修士住在濟天下院中,於是便又找上了洛陽王世子,強討了壹個據說道行高強的青年修士,又聚了數名好事的世家紈絝,擁入偏院,想要好好折辱那不識擡舉、強自出頭的修士。
眾人擁著宛儀氣勢洶洶地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地般沖進了紀若塵靜坐的偏室,將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當當。元儀本是伏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紀若塵,此時見姐姐率眾闖入,當然壹臉怒色,卻出奇地沒有發作。
宛儀壹臉傲色,故意不看元儀,向紀若塵壹指,喝道:“妳是何許人?報上名來!”
她本不期望會得到回答,早準備數個三下便揮手喊打,治對方個“不敬之罪”,將來在父親面前也可占個“理”字。
紀若塵雙眼不擡,低聲道:“紀若塵。”
這壹下,元儀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宛儀則是大為得意,心道這家夥看上去頗有些氣勢,沒想到實是個銀樣蠟槍頭,自己還沒怎麽著,隨便壹嚇就嚇倒了他。只是……宛儀得意之余,又向紀若塵望了望,忽覺這家夥實是生得不錯,比自己身邊簇擁的那群世家子弟強了不少,看來元儀眼光倒也不差。
這些念頭在心中壹掠而過,宛儀哼了壹聲,向壹個錦衣束發的青年壹指,道:“這位是青雲觀高弟劉學途,道行高深,非是江湖上那些騙子可比!此次劉公子不辭辛苦,特來教妳兩手道法,免得妳學藝不精,將來沒處混飯……”
宛儀說得正高興,紀若塵忽然打斷了她的話,道:“妳知道我為何會告訴妳名字嗎?”
宛儀壹怔,道:“為何?”
紀若塵微微壹笑,道:“免得妳以後做惡夢時,還不知道夢到的是誰。”
宛儀登時楞住,那邊早惱了青雲觀得意高弟。劉學途踏前壹步,用身體將宛儀護住,喝道:“何方狂徒,敢在宛儀小姐面前無禮?還不快快跪下陪罪!不然的話,我劉學途……”
可惜他這氣宇軒昂的壹番話還未說完,紀若塵忽然雙眼微開,望定了劉學途,低喝壹聲:“滾!”
劉學途只覺紀若塵雙眸實是深不見底,不及驚訝,便有壹道寒氣自頂心而入,透體而過。剎那間,那濃而不化的殺意令他心膽俱喪!
劉學途到底有些根基,幾經掙紮,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時紀若塵早已雙目低垂,又自神遊去了。劉學途內心天人交戰,幾番欲上前拼命,但剛才侵入心頭的殺意揮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識中四處遊走,雙腿如釘在原地實在挪動不了半分。強自撐了片刻,終於大叫壹聲,掩面而去。
宛儀等人失了倚仗,只得灰溜溜地退走。
子夜時分,紀若塵神遊歸來,萬千魂絲徐徐收入體內,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與太清天真境相當,余下靈氣,皆融入了雙目。此際他雙目若開,無需神遊,亦可看清方圓百丈內壹切地火靈力,陰陽兩途,均無滯礙。
劉學途出了大醜,回觀之後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兩位小姐面前丟的臉,青雲觀顏面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間煙火,那也得臨近羽化飛升時才行,尋常門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寶器物、靈地仙山,哪壹樣都耗資巨萬。是以人間官宦商賈的供奉,對修道門派十分重要,青雲觀想再上壹層樓,若能得到楊國忠這種級別的大臣支持,當然從此事半功倍。
青雲觀修的是正宗道法,劉學途也有幾分眼力,看出紀若塵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強上壹線,只是自己過於輕敵,對方的道法又有幾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機侵入意識,壹處潰崩,決堤千裏。他回觀後膽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師叔董建壹,想要找回這個場子。
事關青雲觀前程飯碗,對方又道行壹般,董建壹自無推辭的道理。將劉學途訓斥壹番,指摘他不戰而逃,膽氣實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余,董建壹備齊法寶丹藥,便與劉學途同返洛陽。因為要在相府兩位小姐面前鬥法,董建壹額外精心地修飾了壹番,行走之間,長須垂胸,大袖飄飄,腰纏絳絲帶,足踏登雲靴,十足十的仙風道骨。
十余日後,青雲觀叔侄兩個重返洛陽。宛儀原本對劉學途這廝的不戰而逃鄙夷到了極處,別說給好臉色,不亂棍打出去已經算是客氣的了,待見到了董建壹,臉色才算好了壹些,暗想這老家夥賣相不錯,想必有些手段。
於是宛儀再次呼朋喚友,浩浩蕩蕩地殺入別院。
時隔半月,紀若塵耐心似乎消退許多,還未等宛儀扔下場面話,便向眾人望了壹眼,叱壹聲:“滾!”
宛儀只覺驟然裸身立於冰天雪地之間,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從腔子裏躍出來!恐懼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轉身奪路而逃,直奔出院門,方才稍定。宛儀環顧左右,見同伴們比她還要不堪得多,壹個個連滾帶爬,哭爹叫娘,爭先恐後從院中逃出。
劉學途已有過教訓,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時還在宛儀之前。而董建壹畢竟道行深湛,身形壹閃已在院外。或許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壹也不與眾人打個招呼,徑行離去。離去時仍是大袖飄飄、舉重若輕,有名門大派之風。
這壹晚,宛儀壹夜惡夢。
回觀之後,董建壹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會不戰而逃。劉學途倒是有過兩次經歷,十分理解師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只是越安慰師叔面上黑氣便越重。
至此,青雲觀臉面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丟個精光。董建壹思前想後,念及掌門師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終是將這事報給了觀主松磯真人。松磯真人氣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攜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陽。
宛儀是知道青雲觀觀主威名的,等閑官宦人家,就是想見松磯真人壹面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雲觀三人來找回場子,只不過那幫紈絝聽說要再戰紀若塵,死活都不肯來,宛儀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闖別院的只有四人,聲勢上較前兩次不可同日而語。
松磯真人推門而入,在屋中這麽壹站,便若嶽停峰峙,氣象萬千。
紀若塵向松磯真人凝神壹望,便又閉目神遊去了。
松磯真人動也不動。
頃刻,還是劉學途忍耐不住,剛想喝罵,松磯真人忽然仰天而倒,雙目滲出兩道細細血線,已然仙去。
是夜,宛儀惡夢連連,壹夜數驚。
松磯真人身歿,如此血海深仇,青雲觀上下豈肯幹休。只是紀若塵乃是相府之賓,修道之士雖不將塵俗權勢放在眼裏,但那說的是道德宗、雲中居抑或青墟宮,青雲觀還是得把塵俗權勢當回事。若是拉上大隊人馬群戰紀若塵,別說名聲如何,單是被有心人安上壹個攻打相府的罪名,青雲觀就要吃不了兜著走。既然不能聚眾而攻,青雲觀眾人只好廣邀同道,上門單挑。
此後兩月,宛儀又進了三次西席別院。只是相府大小姐的如玉容顏,壹次比壹次憔悴。
楊元儀似乎粘定了紀若塵,但見過了這許多次人眾騷擾,每次又不見有什麽新的花樣出來,就連進門的囂張、場面話的內容都差不多,因此這個素來喜愛熱鬧的元儀二小姐也覺得有些悶了。
於是宛儀繼續夢魘,元儀依舊氣悶。
這壹天元儀終於有些忍不住,壹邊伏在椅背上看紀若塵有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面龐,壹面懶懶洋洋地問:“神仙哥哥,這些人來來回回的陰魂不散,每次都換不同的人來送死。可又無趣得很,根本說不出什麽新鮮話來,我都看得煩了。可是哥哥妳好像還有些喜歡他們來呢,嗯,我想呢,妳肯定不是很喜歡殺人的,不然的話妳早把他們都殺了,不會每次只殺壹兩個。那麽,神仙哥哥,妳這樣又是為了什麽呢?”
元儀實際上是在自言自語,根本沒有期待紀若塵會回答,誰知他竟然答了壹句:“進補。”
這壹晚,元儀壹夜數驚。
※※※
屢次失望後,宛儀終守來了柳暗花明,請來了正道三大派之壹,青墟宮傳人道明。道明四十余年紀,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自有大家氣質,言談舉止謙沖淡和,與此前的所謂得道高人大為不同。
道明見了心力俱疲的宛儀,安慰了幾句,宛儀便覺心頭負擔漸去,周身暖洋洋的說不出舒服。見多了得道高人,宛儀的見識眼力也已不同,知道道明在不動聲色間已發動了道法,將自己心頭積郁消去。
道明受朋友所托孤身前來,宛儀更沒了呼朋喚友的興趣,兩人壹前壹後,再次踏入給宛儀留下無數夢魘的別院。
壹進房門,宛儀便覺今日與往昔完全不同,房中如在數九寒冬,寒意濃得幾乎化不開。此時已是四月,洛陽早已是桃枝吐艷,碧草如茵的時節,怎麽這房中還是如此冷法?
可是看若塵身邊的元儀,春衫單薄,根本不覺得寒冷。
道明畢竟道行深厚,立刻知道這可不是什麽寒氣,而是對方的殺機過於濃郁,心有所感,才會遍體生寒。他道行深湛,但是首當其沖,身受的殺機比宛儀何止多了百倍,宛儀不過是受了波及罷了。
道明心中凜然,饒是他兇厲魔物抑或邪道高人見得多了,可也從未見過殺機如此濃烈、幾乎有如實質的人物。這人手上要葬送多少生靈,才能凝聚成如此厚重殺氣?盡管紀若塵真元看上去普普通通,再如何高估也要比道明差上壹籌,可是道明遊歷天下,深知道行深厚與否與殺人是否厲害完全是兩回事。那些終日潛修、不問世事的隱士高人,很少有人會在厲害道法上花費時間,這等人哪怕是晉入上清境界,真到性命相搏時,也很可能會被道行弱了兩三籌但鬥法經驗豐富之人放翻。
道明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知道雙眼所見甚至靈覺所感也未見得可靠,當下分毫不敢大意,壹縷真元如龍卷風般自丹田升起,轉眼間已將氣勢提到了極處。
紀若塵端坐不動,雙目不開,只頂心壹道隱約可見的黑氣盤旋升起,幻化成壹道時隱時現的黑龍。
道明面色不變,心下卻是暗自壹驚。以元氣外放幻化成龍形,以他所知僅有兩種可能,要麽是曾經吞噬過壹頭黑龍,要麽是道行已深入上清境界,丹氣可隨心所欲幻化。無論是哪種可能,都不是道明可以應對的。除非……除非是幻術!道明壹念及此,心中大定。默默調運體內真元,鉛汞相合,再融入壹點心頭熱血,起手便要以最強道法,壹舉將對手轟殺。不管對手如何,道明深知獅子搏兔也需出全力的道理。
紀若塵忽然笑了笑,殺氣消得無影無蹤。如此強烈的反差,登時令道明滿溢的氣勢大半落到了空處,只覺胸中壹陣翻湧,真元險些便燒了起來。
道明大驚,這人僅憑氣勢變幻便險些令自己內焚,實是生平僅見的大敵。道明可不願為了壹個相府小姐將自己的性命搭進去,立刻便有了退意。
就在他將退未退之時,忽然數道青絲憑空而出,四面圍上,轉眼間繞著道明纏了數周。這些青絲來得無聲無息,迅捷無倫,道明正心中動蕩,鬥誌消退,不經意便已中招。這些青絲看似柔弱,實際上堅韌無比,水火不侵,道明稍壹掙紮,青絲立時破皮入肉,端的是鋒銳之極。
道明剛閃過是否用三昧真火燒融青絲的念頭,頸中青絲驟然壹緊,壹顆鬥大頭顱便離軀飛起,又有數根青絲破空而來,輕輕巧巧的刺穿了道明頭顱,不光攪亂了他的識海,也將他最後壹個同歸於盡的殺招打斷。
“妳……”道明只掙紮著吐出壹個字,眼中神光就已散去。
他屍身仍屹立不倒,頸血噴出丈許,將立在旁邊的宛儀淋了壹身。宛儀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麽,不哭不叫,只是怔怔地看著道明身後走出的壹個妖孽般的女子。
她壹襲淡紅輕衫,體姿輕柔若水,容色麗而近妖,春衫單薄如紗,肌膚如隱若現,雙眸亮若星辰,內底卻媚意充溢。
她淺笑著,伸手輕輕在道明屍身上壹推,任那龐大的身軀轟然倒下,而後從上踏過,立在了紀若塵面前。她移動時無聲無息,雙足自地上成灘的血水中踏過,卻滴血不染。
紀若塵不動如山,雙目垂簾,似乎根本沒有發覺房間中已多了壹個人。楊元儀忽然感到本能的驚懼,似乎在草叢中玩耍時猛然見到了壹條劇毒的蛇壹般,不禁向紀若塵身後縮去。
少女盯著紀若塵,動也不動,面上雖漾著誘惑的笑,心中卻不知在想著什麽。
如是僵持,雖只短短壹瞬,在宛儀元儀心中,感覺似已經年。
少女忽然笑得如花綻放,盈盈跪下,道:“玉童參見主人。”
紀若塵望了望玉童,道:“嗯,妳很聰明。”
玉童伏地不起,回道:“玉童若不聰明,早化骨揚灰了。雖然偶爾會犯犯迷糊,但只要想到主人縱橫蒼野的氣概,玉童便不敢有二心。”
紀若塵哦了壹聲,淡道:“妳方才想殺我,這不是二心嗎?”
玉童神色不變,從容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偶爾糊塗,也是難免的。只要主人威勢不變,玉童的忠心便不會變。”
玉童這話等如是說,如果哪壹天紀若塵本事不足以壓伏她,那就不壹定會發生什麽事了。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了聲:“起來吧。”
玉童應聲而起,款款在紀若塵身後立定。她舉步時,還順手在宛儀的小臉蛋上摸了壹把,笑道:“小家夥生得很漂亮,膽子也大。打擾了主人這許多次,居然還沒死,看來主人很喜歡妳們兩個呀。”
宛儀這幾月來死人已見過不少,膽子本來漸長,但被玉童這樣壹摸,登時全身發涼,如同被毒蛇舔過,當下面色如土,慢慢退出屋去。
元儀與紀若塵親近得多,恐懼心壹去,立刻怎麽看玉童怎麽不順眼,便道:“妳是什麽人?明明不安好心!妳剛才那話的意思,不是壹有機會便要殺了哥哥嗎?”
玉童瞟了壹眼元儀,笑道:“妳若是見過主人當年縱橫蒼野的氣概,便不會這樣說。主人巍巍如山,何須將吾等螻蟻放在心上?倒是妳,小小年紀心機嘴巴便如此厲害,長大了豈不是個禍國殃民的妖精?”
元儀壹時語塞,她畢竟年紀幼小,若說鬥嘴,如何鬥得過不知活過多少歲月的玉童?
見元儀壹句便敗下陣來,玉童嫣然壹笑,正待乘勝追擊,屋中忽然泛起壹層隱隱寒意,架上幾冊古書無風自落,壹落地便成飛灰。玉童立知紀若塵神遊歸來,只是若說蒼野時他神遊歸來時的威壓有如怒海狂濤,勢不可當的話,現今便是含而不發,深藏不露。可是若是膽敢擋在這等威勢之前,那幾冊古書便是下場!
玉童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壹下,額上滲出細細壹層汗珠。
紀若塵向道明屍身望去,問道:“這人是什麽來歷?”
玉童在人世間行走已有些時日,熟知修道諸派,答道:“看他修習的道法,應是出自青墟宮。不過火候壹般,就是個小角色而已,反正肯定不是虛什麽的老雜毛。”
紀若塵點了點頭,道:“以後但凡青墟宮的人,我會親自處置。”
玉童盈盈道了聲是,紀若塵又向元儀道:“去請濟先生過來。”
不片刻功夫,濟天下壹路小跑著趕了過來,邊跑邊擦頭上的汗。站在紀若塵面前時,他更是汗出如漿,目光不敢與紀若塵相觸。至於房間裏多出壹具屍體,和壹個妙齡妖媚少女,他全都視而不見。
見濟天下唯唯諾諾的,紀若塵失笑道:“我就如此可怕?”
“哪裏,哪裏!”濟天下賠笑道,心中卻暗道:“妳不可怕,這天底下還有可怕的東西嗎?”
紀若塵沈吟壹下,問起明皇與楊妃那件事籌劃得如何了。濟天下向玉童悄悄望了壹眼,心知紀若塵要等的兩個人已到了壹個,現在再也拖延不下去了,於是硬著頭皮將這幾日籌思的計謀壹壹道出。
其時本朝龍氣沖天,龍脈旺盛,這是國運不衰之相,想要改朝換代,實是難如登天。但本朝龍脈雖旺,三分之中卻有壹分晦暗,當中濟天下便取了巧,說道明皇自身氣運與本朝氣脈實是兩回事,只消不壞本朝傳承,單是想辦法對付明皇,便要容易得多。當前最簡單的法門,是尋壹個修道大派托辟,藉助宗派之力,逐漸侵消明皇本命氣運,這樣萬壹有什麽事,塵俗皇朝力量也及不到修道大宗上來。
說到修道宗派,方今之世,首選青墟。青墟宮本在三大派中忝居末座,但現今有謫仙坐鎮,既打得道德宗出不得西玄山,又得了雲中居不世出的傳人,風頭壹時無兩,聲勢如日中天!
若能入得青墟,得謫仙之力,別說什麽明皇楊妃,就是真的顛覆了本朝,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這是上上之策。
壹番話說完,濟天下忽覺房中如入數九寒冬,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戰,話便有些說不下去。他為人機警,立時住口,偷偷向紀若塵望去。
出乎意料,紀若塵負手立著,面帶微笑,沒有分毫不悅之意。
如果說此前的紀若塵是個本不該存於人間的兇物,此刻的他已多了許多人味,看上去與尋常人無異。
“既然有上策,那想必也有下策,這下策是什麽,說來聽聽。”紀若塵和顏悅色地道。
濟天下抹了抹額頭冷汗,暗中松了口氣,道:“下策就是投奔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借力成事。我夜觀天象,望見安祿山有豬龍之氣。豬龍雖不是真龍,上不得臺面,但多多少少算混著點龍血,沾了些龍氣,有可能沖得動本朝龍脈。只是這可能實是微乎其微,所以才說這是下策,不,下下策。”
紀若塵若有所思,沈吟片刻,心中已有定計,道:“就用此策吧,妳們準備準備,準備好了便投安祿山去。”
濟天下忙道:“安祿山深受寵幸,可不壹定會反!”
紀若塵意味深長地笑笑,道:“那就逼他造反。”
濟天下嘆壹口氣,無奈地點了點頭。見紀若塵沒有什麽別的吩咐,他便待回房整理行裝。既然紀若塵已定了去投奔安祿山,說不得,他是必然要隨行的,相府西席自然是做不成了。
擦身而過時,紀若塵忽然微微壹笑,向濟天下道:“明皇與楊妃事了之後,便輪到青墟了。我要……屠盡青墟傳人!”
濟天下腳下登時壹個踉蹌,險些栽倒在地。此刻外面雖是暖陽如火,可在濟天下眼中,卻是滿天鉛雲。
濟天下苦笑,長嘆壹聲,搖了搖頭,忽然挺起身軀,大步離去。
看著濟天下離去的身影,紀若塵負手而立,面若止水。玉童雙瞳中閃過壹線精光,唇邊的嫵媚笑意中已有些興奮和殘忍。
別院中忽然平地風起,蕭瑟,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