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換相見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天上,昆侖。
先前帶著仙兵前去太明玉完天的昊明出現在空中,足踏仙雲,仙袍顫動,在昆侖雲端上疾疾而行,看他面色凝重,神情憂惶,顯然是發生了大事。
昆侖之巔,仙帝溫和渾厚的聲音徐徐響起:“昊明,何事如此慌張?”
昊明剎住腳步,在雲端上就地拜倒,急急道:“陛下!昊明剛剛察知,九幽之炎已於人間重燃!”
昆侖上壹片空寂,片刻後,仙帝方道:“且由它去吧,也不是什麽大事。”
昊明大急,道:“陛下,九幽之炎怎會是小事?壹旦此火蔓延開來,後果不堪設想!只怕整個人間到最後只剩壹頭九幽巨魔。陛下,須得早做打算啊!”
仙帝仍是語聲從容,“下界此時不是有禹狁在嗎,就交與他處理好了。”
“這怎麽行!”昊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禮數,仙帝話音未落,他已大聲插話。
隨即,他略鎮定心神,放緩語氣道:“陛下明鑒,禹狁素來自傲,仙法雖強,辦事卻並不如何穩妥。九幽之炎重現是何等重要,哪容得出半點差錯?只消差了壹點,失卻了九幽之炎的蹤跡,今後又到哪裏找去?人間界廣大,九幽之炎又最擅采掠隱藏,若讓它成了氣候,就算耗盡混沌之氣,盡下百萬天兵,怕也徒勞無功啊!”
仙帝呵呵壹笑,道:“那妳說當如何?”
昊明沈吟壹下,大聲道:“臣願親下凡間,將九幽之炎滅於燎原之前!”
仙帝悠然道:“九幽之炎霸道無倫,六道諸界,也無物可以制限。想那黃泉之下,九幽之地何等廣袤浩瀚,與我仙界玄荒不相上下,卻也只能容得下十三巨魔。昊明,妳且想想,如此霸道之物,怎可在人間長存?”
昊明道:“臣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九幽之炎確已在人間點燃,難道就這樣放任不成?”
仙帝默然片刻,方道:“大道之下,萬物皆各行其路。九幽之炎既不屬人間之物,用不了多久,便會自行熄滅。妳無須過多煩惱。”
昊明還想說些什麽,昆侖上方天風又起,他知道仙帝神識已歸,只得長嘆壹聲,無奈起身,恨恨道:“下界主事的是誰不好,偏偏是禹狁!這次若壞了大事,我倒要看看大羅天君妳如何交待!”
陰間,永暗的天空忽然亮起壹道極刺眼的火光,壹道火浪滾滾而下,轟然落於酆都南門外,火焰熊熊,只是數息已將酆都厚達數丈的黑鐵城門給熔得凹了進去,城門外的黑巖地面更是熔化出壹個方圓百丈,深十余丈的巨坑。
火光如銳芒,更刺瞎了城頭上不知多少陰兵鬼將的雙眼。
在少數幾個修為遠勝的鬼將愕然註視下,天火中竟飄出壹個清麗無倫的絕色女子來!她只隨意向城頭掃了壹眼,諸陰兵鬼將無不覺得她看得就是自己,胸中陰氣登時狂亂起來,臉色更是憋得黑青,方才沒有失態到躍下城墻,只為了就近看上她壹眼的地步。
最初的失神過後,城墻上資歷最深的壹名鬼將終於想起了這名甚為眼熟的女子是誰,登時高聲嚎叫起來:“是蘇姀!蘇姀來了!快去通知王爺!”
蘇姀盈盈立於火中,向城頭送去壹道似嗔似笑的秋波,嫣然笑道:“總算還有記得妳家蘇姐姐我的,算妳們有些良心。可是既然知道姐姐來了,十殿閻王怎麽壹個都不見出來迎接,難道都死絕了不成?”
那鬼將在城頭上汗出如漿,忙堆起自認為最阿諛的笑容,深深地彎下腰去,討好道:“蘇老神仙仙駕光臨,酆都上下蓬蓽生輝啊!老神仙稍稍等待,王爺們這就到了……”
未等這鬼將說完,蘇姀壹張俏臉已變得雪白,偏那鬼將還將“老神仙”三個最犯她忌諱的字咬得極重,實是死到臨頭,猶未自知。
蘇姀驟然提氣清喝:“既然知道姐姐來了,怎還不大開城門迎接?也罷,妳們不開,姐姐我也就不客氣了!誰來替我將這鬼城給拆了?”
蘇姀這壹喝,清清朗朗,聲音瞬息間傳至千萬裏外。酆都內外,鬼將閻王盡皆震驚當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自然也就無人前來開門。蘇姀這壹喝,傳遍四野八荒,道行之深,較之前次來時又不知高了多少倍,說要拆了酆都,倒也不是壹句空話。
蘇姀雖放言要拆了酆都,卻立在火中,動也不動。眾鬼不由暗松壹口氣,以為她不過說句氣話,城頭陰兵鬼將端立原地大氣不敢喘壹口,城內閻王則忙忙整袍佩帶欲匆匆出迎。
忽然壹聲震徹天地的長鳴起於弱水之外、無盡蒼野深處!鳴音激昂高亮,越過莽莽荒野滾滾而來,直震得酆都城墻上落下許多碎石來。
鳴音悠遠不落,東北西三處又各起了三聲嘯音,遙相應和。這三聲嘯音或低沈、或尖銳、或蒼涼,各不相同,然而所蘊含的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卻是完全相同。
城上群鬼心驚膽戰、惶然四顧,不知是誰眼尖,忽然指著弱水彼岸,大叫起來。眾鬼順著它手指方向望去,只見弱水對岸處浮來壹片黑壓壓的、足有成百上千裏方圓的黑雲。這黑雲來得好快,幾乎是才自蒼野盡頭現身,轉眼間已抵弱水河畔。群鬼這才看清,這哪裏是什麽黑雲,分明是壹只大到了不可思議地步的巨鳥!單是那壹雙鳳目,便有百丈之長!
群鬼中不乏有見識寬廣之輩,登時壹聲呻吟:“這是冥鳳……”
不等群鬼有余暇驚叫奔走,冥鳳即噴出壹道寬達十裏的陰火,陰火壹觸弱水,即刻泛起濃濃水霧,直沖天際!
於是眾鬼駭然發現,冥鳳自濃霧中昂然而出,鳳口壹張,又是壹道匯聚成百丈粗細的陰火噴出,轟然擊在酆都城門上!
在陰火侵蝕下,不僅是城門,連同城門上方的百丈墻壁都在悄然融化坍塌。數以萬計的鬼役陰卒慘嚎著從城頭落下,掉進熊熊陰火之中,轉眼間就被煉得連灰都不留壹絲。
酆都城墻上的缺口由小而大,轉眼間已擴至十裏大小,冥鳳卻是意猶未盡,陰火前沖,直到在酆都城內開出壹道寬十裏、長百裏的平地後,這才罷休。秦廣王的半邊閻王殿也就此付之壹炬。
冥鳳心滿意足地長鳴壹聲,方收翅伏地,鳳頭低垂懶洋洋地打起盹來。酆都城頭,僥幸逃生的十殿閻王與壹眾小鬼,看著冥鳳身後的弱水,早已心膽俱喪。弱水,萬物沈底,片羽不渡,冥鳳竟以陰火把那從無停歇的弱水硬生生地焚幹了數百裏長的壹段,方得從容過河!
蘇姀飄然落地,沿著冥鳳開辟出來的蕩蕩坦途,施施然向酆都城內行去。十殿閻王這才醒悟過來,心裏清楚絕對惹不得這位漂亮祖宗,立刻各施神通,從十裏高城墻上壹壹躍下,落在蘇姀面前。有那宋帝王審時度勢,立時跪倒在地,竟行起大禮來,口中則是高呼姐姐。
蘇姀登時眉開眼笑,在壹眾閻王簇擁下,來到轉輪王大殿坐定。秦廣王的宮殿大半已毀,卻是去不得了。
蘇姀在中央寶座上坐定,眾閻王則分立兩旁,謙行慎言如殿上鬼役。蘇姀也不多廢話,直接命眾閻王取來紀若塵的生死簿記,細細翻看起來。然而厚厚壹本簿記、九十九世生死翻過,除了有十余世早夭之外,卻未看到什麽值得書寫之事。
合上簿記後,蘇姀閉目凝思,殿上壹時寂靜,沒有哪只鬼敢多出壹口大氣。
終於,蘇姀將簿記放在壹旁,皺眉問道:“九十九世之前的簿記在哪裏?”
轉輪王小心翼翼地回道:“啟秉蘇姐姐,陰司便只有紀若塵九十九世的簿記,沒有再前面的了。”
蘇姀面色壹寒,冷笑道:“胡說!難道他便只有這九十九世不成?妳叫什麽名字,居然敢當著我的面扯謊,膽子的確不小!”
轉輪王登時壹身冷汗,他可是知道有幾種厲害妖法,只要知道了名字,就能將人化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因此雖然畏懼蘇姀,可這名字他如何敢說?
眼見蘇姀目光中寒意越來越盛,壹名轉輪王親信的鬼役忍不住道:“那本簿記,不是……”
“嗯?”秦廣王橫了那鬼役壹眼,登時嚇得他不敢多言。
只是秦廣王這壹記眼色還沒收回來,忽覺面上微風拂過,隨後眼前壹黑,右眼劇痛傳來,竟是被蘇姀淩空取去了眼珠!蘇姀張口壹吹,秦廣王的眼珠即刻化成壹縷清煙。在場諸王都心知肚明,秦廣王這只眼睛,是再也回復不了了。他們也由此而知,這壹次蘇姀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了。
蘇姀收起笑容,冷道:“南門外的冥鳳妳們都看到了。這壹次如果拿不到我要的東西,就把妳這酆都給拆成平地!”
秦廣王拂袖出列,怒道:“蘇姀!妳休要自恃妖法通天,九天之上,自有千千萬萬制妳之仙!我也不妨告訴妳,妳要的那卷簿記就藏在酆都內城,然而那裏可不屬陰司地府,而是仙界之地。妳若敢冒犯,惹了天怒,日後必定永受天劫,萬載不得超生!”
蘇姀張口壹吹,秦廣王雙膝以下忽然消得無影無蹤。她淡淡地道:“倒沒看出來妳還有三分骨氣。可惜內城我還是要進壹次的,至於天劫,那也是以後的事了。且不管天劫能不能奈何得了我,妳們誰敢攔阻,姐姐我現在就讓爾等灰飛煙滅!妳們九個帶路,我要進內城!”
她纖手指處,除秦廣王外,九位閻王皆面色如土,卻又不敢不從,壹個個戰戰兢兢地當先領路。領路途中,壹王對另壹王悄聲抱怨道:“蘇姀令我等打頭陣,以後不論是生是死,這個大罪都是洗不脫的,這可如何是好?”
另壹王偷偷望見蘇姀離得尚遠,方敢回道:“無妨!我曾經聽說,內城守門人其實是天上七品真仙所化,神通廣大,哪裏是區區壹介妖狐能夠抵擋的?蘇姀實是自尋死路,我等只消旁觀便好。”隨即,他把聲音壓得更低,道:“如若真仙也阻不得她……”
前壹王深以為然,不住點頭,心頭憂慮稍減。如若七品真仙也阻擋不了這個妖狐,天界就更沒有道理降罪他們了。
片刻之後。
酆都內城兩扇巨門飛出十裏開外,數十丈寬的城墻塌了足足壹半,兩名外門守門人,四名門內守門人躺倒壹地,生死未知。蘇姀高坐在內城中央,捧了生死簿記細讀。在她旁邊,已堆起高高壹疊各式簿記。九位閻王或煮茶、或尋書、或送水、或掃塵,營營役役不亦樂乎。
蘇姀掃了壹眼眾閻王,哼了壹聲,似是自言自語道:“這幾個守門人果然是神通廣大。”
其中兩名閻王腿忽然壹軟,險些坐倒在地。
整治夠了閻王,蘇姀才起始仔細觀瞧簿記,越看越是面有怒意。
茫茫昆侖,雲生霧起,不知是多少洪荒巨獸的樂土。
然而近些時日來,這些巨獸無不戰戰兢兢,躲藏在巢穴之中,根本不敢出來活動覓食。千萬年來修煉得的靈覺提醒它們,雲端之上,有太多絕非它們可以招惹的仙妖正縱橫來去,時時都在激鬥,鬥法時偶爾爆發出的氣息,足以令最強大的異獸悄然回避。
然而它們的苦日子還遠未到頭。躲藏了許久,有些性情暴燥的異獸已有些按捺不住,在巢穴門口不住徘徊,想要出去尋覓些血食。哪知它們剛動了念頭,忽然心頭如被澆上壹盆冰水,剎那間寒意內起,幾乎將它們凍僵!那種感覺,就似是青蛙看到了蛇。這壹瞬間,就連那些最強大的異獸都失去了逃回巢穴深處的勇氣,癱軟在地,任由宰割。它們唯壹希望,還未輪到拿它們下嘴,來者便已吃飽。
碧空之上,壹道淡淡的藍色焰跡劃破了長空。
定天劍飛舞如蝶,吟風仍在與萬名天兵苦戰。若能給他七日七夜,這由仙將率領的萬名天兵都能被他屠殺壹空。然而顧清如何能支撐得了這麽久?吟風其實心知,就算他殺到了禹狁面前,也是於事無補。可是,哪怕連萬壹之望都沒有,他也要殺到禹狁面前!
這壹刻,他終於明白,何謂盡人事,聽天命。
正當他完完整整地削去了壹個千人陣,壓力為之壹輕時,前方雲層忽開,又是壹名三品仙將,率領著萬名天兵破雲而來!吟風心裏登時壹沈,若與兩萬天兵對敵,別說殺到禹狁面前救人,就是他自己能不能支撐到壹個時辰,都很是問題。
然而這隊天兵卻未直接參戰,而是在戰場南面列成了陣勢,好像在等什麽人到來。
不到壹刻功夫,南方天際忽然亮起壹點藍芒,轉眼之間,周身籠罩在湛藍熐炎中的紀若塵已立在天兵陣前。
那仙將提刀喝道:“紀若塵,妳犯下數條逆天大罪,今日吾等下界,就是為妳而來!妳可知罪……”
那仙將洋洋灑灑的有壹大篇話要說,卻見紀若塵根本沒向自己看上壹眼,目光只是落在正自左沖右突的吟風身上。而吟風盡管定天劍劍勢依舊淩厲,卻也在壹直盯著紀若塵。
那仙將大怒,暴喝道:“紀若塵!妳好大的膽……”
他喝聲未落,修羅矛尖已在眼前!吞吐不定的藍焰,更是剎那間燃去了他半邊眉毛!仙將大駭,立時發動保命仙法,倏忽間已閃到千丈之外。他立足稍定,再向陣中望去,立時倒吸壹口冷氣!
只見壹道寬達數丈的熐炎尾跡自天兵陣中橫穿而過,數以百計的天兵身染熐炎,嚎叫著向下墜去。天兵雖無懼無痛,可是被這九幽之炎沾身,那燒灼之痛卻似生生地印入魂魄!
與紀若塵相距十丈時,吟風早有所覺,再無保留,定天劍上紫火翻卷吞吐之間,已將身周十丈的天兵壹掃而空。他持劍凝立,靜候紀若塵。
果然,修羅呼嘯而至!
吟風壹聲大喝,定天劍高高舉起,勢若萬鈞而下,狠狠將修羅蕩開!
氤氳紫火與九幽熐炎交織纏綿剎那,忽然轟的壹聲炸開!
吟風身不由己地向後飛出,直撞入身後的天兵陣中,接連將數十名天兵撞得爆成天火,這才勉強停住身形。而他唇邊嘴角,早已滲出血絲。盡管有氤氳紫火護身,吟風仍是受創不輕。紀若塵也向後飛退,然他修羅向後橫揮,撲撲撲,無數天兵被修羅撞成天火,足足數百道天火方止住了紀若塵的後退之勢。
紀若塵面若霜寒,仍只盯著吟風,修羅卻全無征兆地向後壹插,已刺入那剛沖上來的三品仙將胸膛!那仙將面色登時凝住,看著深深沒入胸膛的修羅,似乎還未想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身軀便已被霸道無倫的九幽熐炎吞沒。
陣斬壹名三品仙將,於紀若塵而言,仿佛不過是揮手驅走壹只礙事的小蟲。此時此刻,他眼中唯有吟風!
空中藍焰再起,紀若塵繞著吟風飛了壹個大圈,修羅再向他身側刺去。路上但有攔路天兵,皆被修羅隨手刺落。
吟風鬢發飛揚,定天劍與修羅不住交擊。抵擋住紀若塵壹輪兇猛攻勢後,更雙手持劍,劍上紫炎過丈,反斬紀若塵後腰!
激鬥之際,只消有天兵進了定天劍範圍,也都成了劍下亡魂。
激戰片刻後,吟風氤氳紫火消耗極大,迅速黯淡下去。紀若塵的九幽熐炎卻是越戰越盛,每斬數名天兵仙將,便會熾亮壹分。此消彼長之下,吟風越戰越是吃力。眼見紀若塵又是壹矛刺來,他揮劍格擋之際,忽然修羅上藍焰大熾,矛上所透力道更是瞬間增大十倍!
但聽喀啦壹聲脆響,千丈空間內登時布滿了暗色條紋,就似是人間界的空間被撕開了無數裂口!劍矛交擊下,定天劍上竟然現出了數道裂縫!吟風更是握持不定,定天劍脫手飛出,直上雲霄!
修羅由剛轉柔,熐炎悄然收盡,矛尖輕輕點在了吟風咽喉上。
周圍尚有近萬天兵,卻散亂站著,再也不成陣形。眾天兵妳看我,我看妳,個個臉上壹片迷茫,不知當做些什麽。原來兩人方才壹番生死大戰,已順手將所有仙將砍光。沒有仙將指揮,天兵雖多,卻已如壹群無頭蒼蠅,完全無所適從。
吟風坦然迎著紀若塵的目光,面色平靜如水。紀若塵臉上則如封了壹層冰,根本看不出心中的喜怒哀樂,就連雙瞳中的藍焰也在這壹刻凝固。
碎裂的定天劍舞動著從雲中穿出,緩緩自空落下,落入紀若塵手中。紀若塵緩緩俯身,將定天劍插於吟風身旁,淡淡地道:“這壹劍,算還了妳的斬緣。”
紀若塵長身而起,望向昆侖深處,深吸了壹口氣,道:“我會去救她。今後她的事,就不勞妳牽掛了。”
說罷,他緩步向昆侖深處行去。
吟風掙紮著站起,向紀若塵背影吼道:“妳怎會是禹狁的對手!妳會害死她的!”
紀若塵壹聲長笑,道:“妳又是禹狁的對手嗎?既然不是,為何還在這裏拼命?”
笑聲久久在昆侖上回蕩,他的人已消失在群峰深處。
吟風立在雲端,勁風吹過,拂起他紛亂長發。定天劍插在雲中,卻是紋絲不動,有如插在磐石之中。
他靜立良久,直至氤氳紫火回復了三四成,方才拔起定天劍,毅然向昆侖深處行去。
昆侖中央,禹狁哈哈壹笑,笑聲震動了千裏山巒:“螳臂也想當車!”
此時熔龍幾已將全部金牌吸入體內,只余最後幾滴金汁。禹狁也不著急,依舊以紀若塵影像逗弄著熔龍。看來只要再過壹盞熱茶的功夫,熔龍便會完全化形。
顧清似有所感,若有若無的嘆息壹聲,玲瓏塔和千朵蓮花瞬時消盡!赤炎金兵驟失抵抗,如海潮般向顧清湧來,卻是距離她肌膚發絲不到壹分處悉數停下,無法傷到她壹分壹毫。
禹狁壹怔,倒是有些對顧清另眼相看了。他忽然揮手,源自本體的壹道赤色神火將顧清整個包了起來。禹狁天火,實是奧妙無窮,居然直接裹住了顧清金丹,反而將她的氤氳紫火隔在了外面。如此壹來,顧清即使想要自碎金丹隕落,也得先攻破禹狁的神火才行。
“妳倒真是聰明,知道現在自己是紀若塵道心唯壹破綻。哈哈!若非如此,妳豈能在本座手下支撐得這許多辰光?不過既然本座在此,妳就是想死,那也不可得!”
禹狁壹通笑罷,正色道:“不過本座愛才之心,卻是發自赤誠。妳即使身殞,那紀若塵也仍有壹道破綻在,根本逃不出本座的手心。劍來!”
天外壹道晶虹飛來,落入禹狁掌心,赫然便是當日絕峰之上,將紀若塵壹劍穿心的仙劍斬緣!只是不知為何會落在禹狁手中。
禹狁望著仙劍斬緣,笑得胸有成竹。
只是笑到壹半,禹狁的笑容忽然在臉上凝固,皺眉潛思,神念掃遍神州大地,卻怎麽也找不到剛剛派向道德宗的壹萬天兵蹤跡。先前要四面合圍的四路天兵中,就莫名其妙地少了東邊壹路,現在去補東邊空缺的壹萬天兵又突然消失,實是古怪之極。禹狁潛思良久,現下他身邊便只有十八仙將和三萬天兵了,就算都派去了道德宗,恐怕也於事無補。何況下界第壹大事,就是為了九幽之炎而來。道德宗多死還是少死幾個真人,實是無關緊要。即使道德宗犯下再大的罪過,看在廣成子的面子上,禹狁也不能真的滅了它的香火,吹熄壹半也是不行的。
禹狁計較已定,安定坐著,看著熔龍將最後幾滴金汁慢慢吸入。
道德宗北,紫陽等諸真人已近強弩之末,真元行將見底。然而諸人越戰精神卻是越見抖擻,雖然隕落時刻就在眼前,卻是人人談笑風生,全不將灰飛湮滅、永失輪回放在心上。六人苦戰許久,劍下也有近萬天兵魂魄,皆感此生不虛。
眼見陣形將破之際,忽然天兵整齊劃壹的陣列外圍起了陣小小騷亂。太隱真人須發皆張、巨戟上下飛舞,猶如古時沖陣大將,破陣而入!太隱真人在道德宗諸真人中修為平平,戰力殺法卻是非常適合眼下局面,轉眼間就破陣數十丈,戟下挑落百名天兵。
道德宗這套陣法,陣中人越多,陣法威力越強,若得太隱真人加入,則七人又可多支撐壹段時候。只是支撐得久了又能如何?壹個時辰和壹天、壹月、壹年,其實都沒什麽區別。區別只在尊嚴而已。
酣戰之余,沈伯陽長笑壹聲,手中壹雙奪自天兵的長槍如電而出,壹口氣穿了五六名天兵。他殺得性起,更毫無忌諱之人,壹邊死戰,壹邊高聲道:“紫陽老東西,我今日陪妳戰死於此,算是還上欠妳的債了吧?為何天兵會來攻打我宗,別人不知,妳肯定是知道的。能不能讓我死得明白此,要知道,此戰身死,可就沒了輪回了!”
沈伯陽這壹問,卻是問出了其余諸人的心事。直至今時,他們也不明白道德宗也算是天下正宗,若論飛升真仙,更是世上第壹。何以天兵下界,反而會來攻打?
紫陽真人嘆壹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可隱瞞的了。天兵下界,想必是為了修羅塔壹事而來。”
“修羅塔?”諸真人皆是壹頭霧水,根本沒有聽說過修羅塔是什麽。
紫陽真人邊戰邊道:“修羅塔是本宗最大秘密,歷來只有掌教口耳相傳。傳說此塔起自九幽之淵,集億萬妖魔之力,硬破六界壁障,直通仙界,是以又名登天梯。塔成之日,億萬妖魔,特別是九幽極底的巨魔將可沿塔而上,直攻仙界!人間是修羅塔必經之途,休說九幽之魔,就是黃泉之魔若在人間現了真身,那又該是何等浩劫?”
當日篁蛇化身在洛陽現世,所引起的那場浩劫,眾人記憶猶新。人人屏息靜氣,聽紫陽真人將這段驚心動魄的秘辛緩緩道來。
“修羅塔乃是以人間積累的怨氣為基,是以如果人間起了刀兵,積怨溢泄,修羅塔也就修不成了。恰好那時我宗又得了神州氣運圖,是以我令紀若塵去取靈氣之源,只消破了四處靈穴,天地間必生禍亂。雖然百姓受苦,但與修羅塔現身人間界的大禍比起來,卻又不算什麽了。其後安祿山不知怎地,忽然得了些龍氣,也算是天意吧。我宗參與其中,妳們卻不知詳情,將來道史所載,千古留罵的只是我紫陽壹人而已。只不過……”說到這裏時,紫陽真人仍是猶豫了壹下,方道:“只不過祖師留言,這修羅塔的修建,其實與仙界有關,行事之際,萬不可泄露於人,否則……必遭天罰!”
眾人看著圍著密密麻麻的天兵,都是面帶苦笑。天罰?難道就是眼前這些?自道德宗尋訪謫仙始,得神州氣運圖,攫取天地靈氣,插足廟堂之爭,誰會想得到,內中居然還有這許多曲折?
九天之外,忽然傳來壹聲響徹天地的金鐵交擊之聲,空中傳下個朗朗笑聲:“我說老紫陽啊,妳這人就是不夠爽快,天兵都快把妳們給剁了,怎麽還吞吞吐吐的?不就是個修羅塔嗎,不就是如果妳想拆塔,仙界便會用雷劈妳嗎?”
道德宗諸人壹驚,擡頭向天上看去。但見雲霄之上,有壹個小小身影,卻是放射著燦燦的奪目金光。那人金灰金甲金靴,手中還有壹對金錘。簡直從頭到腳都是用金子堆成的壹般。不是旁人,正是雲中居掌教,自號雲中金山的清閑真人。
“紫陽老兒休慌,俺金山來也!”雲中金山壹聲大喝,當空擲出右手金錘。這金錘也是件異寶,見風而長,轉眼間就化成壹座數十丈高下的金山,帶著猛惡烈風,向眾天兵當頭砸下!
領隊幾名仙將見勢不妙,立時變陣,多個方陣數千名天兵壹齊出手,無數兵刃毫光擊在金錘上!雲中金山道法再深,也不敵數千名天兵合力,當場噴出壹口血來,金錘更是倒飛而回。然他壹擊之下,也有數十名天兵化光而去。能夠在數千名天兵合力情況下仍斃敵數十,可見雲中金山壹錘之威!
為首仙將大吃壹驚,將小覷之心盡數收起。但當他重整陣形時,卻發現已失去了雲中金山的行蹤。他左右環顧,卻根本找不到那個金光燦燦的那個家夥。直到下方長笑聲傳來,仙將這才發現那家夥已躲進了道德宗眾人的陣法中。
雲中金山出掌雲中居多年,壹身修為實是深不可測,立時就融入到道德宗的陣法中去。眾人已近油盡燈枯,得了雲中金山和太隱真人相助,便有了喘息余暇,又能多支撐壹段時間。雲中金山斜著壹雙三角小眼,向面色蒼白的紫陽真人看了壹眼,哼道:“紫陽老兒,我早就說過妳不適合道德宗的法門,來修習妖術,最是對路不過。妳偏不聽,哼哼,現在證明還是我目光如炬吧?只可惜了妳這絕代天資了。我就說妳入什麽道德宗。道德宗裏就幾本三清真訣,哪像雲中居海納百川,人妖並蓄?如果妳早到俺們雲中居來,現在那還不是個威震天地的半妖?”
紫陽真人笑而不答。
只是雖得雲中金山之助,八人也不過支持得再久些,根本連破陣而出的能力都沒有。為首仙將已換了戰法,由二萬天兵困死諸人,而他親率壹萬天兵,集中全力,壹記記百丈光刀狠狠斬在護身陣法上,幾乎每壹刀斬落,都令陣法光芒波動不定。陣中八人的臉色也壹次比壹次蒼白。紫陽真人壹聲悶哼,唇邊已開始滲出鮮血來。
即在此時,忽聽壹聲霹靂,天地也為之變色!
紫陽真人面色驟變,雲中金山則搖了搖頭,唯有壹聲嘆息。其余諸人都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外圍的天兵仙將也是迷茫,唯四品以上的仙將隱約覺察到壹縷不易發覺的寒意,悄然襲來!
天地間響起了壹個悠然的聲音,綿綿泊泊,柔和悅耳,自四面八方湧來:“貧道閉關數載,不意世間事風起雲動,早已物是而人非。大道茫茫,我輩愚鈍,豈能測得天機壹二?妄揣天機,終不過是春夢壹場。然人生不過區區百年,當俯仰無愧天心。凡俗之人,尚能含笑赴死,貧道這身道果,又有何舍不得?”
天地之間,除了這柔和浩大的聲音,便只聞風聲呼嘯。仙將天兵都停了手,惶然於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懼。他們張惶地望向蒼穹大地,然除飛逝浮雲、巍巍峰巒外,他們又能看得到什麽?
紫陽真人忽然提氣大叫:“師弟!萬萬不可!”
可是他話音未落,便見南方天際壹道紫氣如電飛來,不住發出鳳鳴之音,其聲直上九天!這道紫氣來得好快,即使是雲中金山,也只勉強看清點來勢,便見它倏忽間已繞著眾人環飛三周!
天空中忽然光芒大盛,數以千記的火花同時盛開,代表著千名天兵已了結了下界的使命。紫氣忽然壹聲清嘯,驟然長大,氤氳霧氣收處斂作千柄仙劍,如夏日煙花綻放,飛濺向四面八方,斬向空中數萬列陣天兵!
千柄仙劍本是紫氣凝化,本無實體,然而無論是仙將還是天兵,都無法稍擋仙劍去勢!
漫天中忽然染遍紫色,隨後是萬朵赤色天火焰雲綻開,壹蓬蓬火雨星星點點徐落,壹時間將這窮山荒嶺,綴染得如仙如夢。
壹名清雋道人足踏紫蓮,飄然而至。他看上三十許的年紀,穿壹身尋常道袍,頭上挽了個發髻,隨意用木枝束起。這道人,正是已入死關數載的道德宗前任掌教,紫微真人。
於這生死關頭,紫微終於破關而出,壹劍斬盡三萬天兵!
紫微擡手向天壹指,漫天紫氣剎那間收束在他指尖處,凝成壹把普普通通的長劍。紫微反手將長劍插在背後,向紫陽真人微笑道:“師兄,妳好心機,竟然在我閉關處下了禁制,不令我知曉世間之事。若不是此番修成的道果比預計的要高些,險險就此飛升去了。”
紫陽真人嘆道:“唉!道德宗有沒有我們幾個,實是無關緊要。可妳這樣壹來,今後卻如何飛升,我宗的道統傳承又怎麽辦?”
紫微真人自紫陽、玉虛、紫雲、太微、太隱、雲風和沈伯陽身上壹壹望過去,目光所過去,眾人皆覺如浸在溫水之中,說不出的舒適輕松,周身暗傷壹壹復元,枯竭真元也悄然復蘇。
紫微真人微笑道:“有妳們在,我道德宗就有了傳承。哪怕是妳我皆不在了,我宗傳承依在!道德宗三千年傳承不滅,又豈會因某人而絕?”
紫陽真人望向遙遠的天外昆侖,嘆道:“師弟妳……還是沖動了。”
紫微真人負手而立,緩緩旋轉,東南西北環望壹周,悠然道:“若坐視外人屠戮我宗門人,這身道果又要來何用?貧道今日才發覺,這茫茫大千世界,果有大能之士,只可惜,已無法與他談玄論道了。”
此時西北方向,傳來壹個浩大之極的聲音,威嚴肅穆,正是禹狁:“紫微,妳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過壹刻之命。只可惜妳大好前程,卻於此際毀盡!”
紫微根本不向昆侖方向望上壹望,只是註視著遙遙東方,淡道:“貧道諒妳也不敢放下手中仙籍,來與我鬥壹場劍。這便動手吧,何必多話?”
昆侖深處,傳出陣陣如雷咆哮!
禹狁身周天炎熾盛,直沖天際!然他思量數遍,終未放下手中厚達十丈的仙籍。他壹咬牙,打開仙籍,翻到紫微真人那頁,提朱筆,便在紫微真人名字上重重地劃了壹筆!
勾消仙籍!
雲中金山忽然將手中兩柄大錘壹扔,向紫微真人深深拜下,道:“妳修成了九瓣紫蓮,居然也舍得下!他奶奶的,俺金山今日才算真正的服了妳!來來來,受俺壹拜!”
紫微真人撫須微笑,坦然受了。
雲中金山直起身來,忽然躍高數寸,壹把摟住雲風的肩膀,向他道:“小雲風,俺金山可不是拜的他那朵九瓣仙蓮!這其中的區別,妳要是想明白了,日後有得妳受用的。知道了不?”
雲風面色尷尬,不知該如何是好。雲中金山德高望重,輩分極高,今次又是舍身助戰,於禮於情,都不能怠慢了。可是這位清閑真人卻是如此特立獨行法,令素來嚴謹守禮的雲風渾身不自在,只有唯唯稱是。
壹陣天風拂來,紫微真人肌膚下泛起七色寶光。他含笑而立,整個身體都逐漸浮出奪目光芒。
這壹下,本有些不明所以的人都看出不對來。
天地之間,忽有壹道奪目光華綻放,耀得眾人目不見物!光華過後,雲天之間空空蕩蕩,再無紫微真人身影。
啪的壹聲,禹狁重重合上仙籍,更將朱筆擲在壹邊。他身周神火吞吐不定,高時直焚雲端,低時盡沒體內,顯然在勾銷紫微仙籍之後,禹狁心境猶是不能平復。他猛然吐出壹團神火,這才算稍稍好了些。然而這團火吐得不太是地方,幾乎擦著熔龍而過。熔龍已化形成功,正在極端的痛苦下拼命追逐著紀若塵的影像,根本不會防衛其它。若被這團神火噴中,熔龍恐怕立時重化金汁,禹狁花了大力氣制煉的青龍魂魄,可就要化風而去了。世間雖大,要再找出頭真龍來,又談何容易?而且真龍事關天地氣運,各應天上真仙,縱是禹狁這類職高位尊的仙人下界,也不是可以隨意捕捉的。
禹狁暗暗竟有些慶幸自己早有準備,為了對付道德宗,特意帶了仙籍下來。紫微真人道心已至極高境界,在入死關前已登名仙籍。這本是極榮耀之事,然而在此時卻也成了紫微真人的取死之道。仙籍壹消,紫微真人即會灰飛湮滅,永不復生。
禹狁雖知紫微真人道果境界必高,然也沒將他如何放在眼裏。五瓣蓮已可直錄仙籍,在禹狁心中,紫微真人再強,也不過七瓣蓮而已。然他萬萬沒有想到,紫微真人破關而出後,竟是九瓣蓮的至高仙品!如此境界,令得在巡天真君中號稱法力第壹的禹狁也不敢輕啟戰端,而是直接銷了紫微的仙籍了事。
禹狁竟不敢戰!
仙籍上壹筆看似輕松,實際上後世千萬年中,朱筆橫批實有如批在禹狁名上,永世為恥!
禹狁只覺心頭神火洶湧不定,說不出的煩惡難受。登仙數萬年來,又何嘗有過這等感覺?禹狁不知怎地,忽對繼續在人間界待下去興趣全無,好在也只有最後壹件須辦的事了。
禹狁巨掌輕揮,經過神火重行淬煉過的古劍斬緣壹聲長吟,驟然升起,轉瞬間破空而去。他眉心中再射出壹點神火,註入熔龍體內。熔龍剎那間恢復了三分清明,然而隨後龍睛中便盡是充斥著無數刀兵的赤炎,將它最後壹線清明絞得幹幹凈凈。在禹狁的神炎指引下,熔龍已找到了仇恨根源。它壹聲龍嘯,身軀壹曲壹彈,劃破長空,瞬息遠去!
紀若塵正踏雲而行,忽然心有所感。於是心底壹聲冷笑,當空立定,修羅直指下方萬千峰巒。轟的壹聲輕響,他身周百丈空間中盡燃起淡淡藍焰,修羅矛尖處更凝聚起壹點米珠大的藍色光華。光華雖小,在亮起的剎那,卻幾乎奪盡了天地顏色!
九幽之炎所在之處,便是世間絕地。無論什麽仙家法寶,壹入此地,若不能盡滅九幽之炎,便會被九幽之炎焚化,反而成了它的養料。正是由於九幽之炎霸道無倫的天性,廣大無邊的九幽絕淵之下,方才只有十三巨魔。千萬年來,十三巨魔相互忌憚,彼此才始終相安無事。除這十三巨魔外,九幽之淵,再無壹物能夠存身。
只消不是禹狁親身而來,不論他是出仙器,還是派天兵,紀若塵都視之為大補之物。然他心底悄然浮起壹絲疑惑,堂堂巡天真君,又豈會如此愚蠢?當冥蓮千瓣化盡後,紀若塵自認壹顆道心已與天地無異,只是九幽之炎生成時日尚短,積累不足,才無法與禹狁積聚萬載的龐然仙力相抗。
天際光芒壹閃,果然壹物自天外飛來,直向紀若塵胸口心窩刺來。此物剛壹現形,紀若塵已感知那是壹柄古劍,看此劍來勢,正是要將自己壹劍穿心。
然就在這真仙也難以分辨的霎時,紀若塵心底似響起壹記隱約的破裂聲,如有什麽東西,悄然化作了無數碎片。恍然間,他恍如再壹次身處絕峰之上,而他身前,那個灑然大氣的人,正持劍向他心口刺來!
他當頭揮出的壹棒,氣勢威猛無倫,輕飄飄的去勢中實在斷山震嶽的大威力在。然而物極必反,極強處必有極柔。他本身並沒有分毫防禦,是以她來勢並不淩厲的壹劍,也輕易地透胸而過,將他那不知是完整還是碎裂的心,剖為兩半。
出劍之時,他已可看出她雙瞳深處,淡漠下掩藏著的茫然與錯亂,古劍穿心後,她瞳中更有不加掩飾的錯愕和淒然。或許是他的演技高超,或許是她道心早亂,陰差陽錯之下,才有了如此輕易的壹劍穿心。
古劍上其實幾乎沒有附帶真元,然而劍鋒本利,他又沖得極快,因此也就透胸而出。但自劍上,他感覺到壹種異樣的抽痛,這痛楚如絲,抽取著他後世壹切運命與輪回,壹壹絞碎。
“原來是這個結局,倒也不錯……”剎那間,前世諸多輪回因果,在他心中壹壹閃現。他更浮起壹線明悟,知道從今以後,將是無夢的長眠。
多少塵緣,已如風逝。
他躺下時,有如疲累的旅人終於找到壹間客棧,所以笑得安靜祥和。
於茫茫黑暗中,忽有電光劃過,將紀若塵驚醒過來。他張目時,古劍斬緣已在眼前,距離心口不到三寸。
壹切恍如昨日,然物是而人非。
紀若塵輕揮修羅,將斬緣擋下。劍矛相觸,修羅上藍焰壹閃,九幽熐炎已將古劍斬緣化得幹幹凈凈。這剎那間的恍惚,已令他錯過了壹些東西。當他擡首望天時,熔龍已沖至百裏之內,他完全看得清熔龍那咆哮著的猙獰模樣。
熔龍無聲無息地飛來,其實它的沖勢震天動地,所過處山峰盡數傾倒!只是它的來勢太快,在它前方的紀若塵才聽不到任何聲音。真龍萬年龍軀,已與禹狁神火融為壹體,只化作霹靂壹擊,又是何等威力?壹見熔龍,紀若塵便知這方是禹狁的真正殺著,只是已閃不開,擋不住。
紀若塵橫矛當胸,百丈九幽之炎收束在身周壹丈之內,準備傾力抵擋禹狁壹擊。
熔龍舞爪擺尾,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穿行著,它的全部意識已鎖住了前方的紀若塵。除了仇恨外,它更感覺到紀若塵身上有壹種令它本能地厭惡乃至懼怕的力量,使得它願意不惜壹切代價去毀滅這力量。
九幽之炎,本就是世間萬物之敵。
熔龍身後百裏外,山巒崩塌、百川倒流,在神州大地上,清晰地刻印出它飛行的軌跡。
九十裏,七十裏,五十裏……
紀若塵巋然不動,九幽之炎更是縮成不可言說的微小壹點。他只望擋過這壹擊後,九幽之炎會有壹星火種留下。只消有星火在,假以時日,他又會復生如初。
生死之際,紀若塵想起的卻不是令得他壹往無前、灑然淡然的顧清,而是壹點浮飛遠去的青瑩。
就在熔龍疾沖之際,百裏外壹座孤峰忽然無聲無息地傾塌,峰上升起壹道青影,挾浩浩天地之威,以不可思議之速,猛然撞在熔龍身上!
只在剎那,可以看見壹具百丈長的蛇軀緊緊盤住了熔龍,熔龍由神炎金汁聚成的身軀灼得蛇身青煙四起,而蛇軀上噴湧而出的鮮血也澆得熔龍軀幹暗淡。被蛇血壹淋,熔龍立時顯得極度痛苦。
煙氣升騰,瞬間又掩住了纏鬥的龍蛇。
茫茫昆侖之上,先是極亮,後是極暗。明暗過後,千裏之內峰巒盡毀、百川絕流,萬千異獸,更無生機。
千裏絕地之上,唯有壹點青瑩,飄飄蕩蕩,向著遙遙東海飛去。
紀若塵宛若石化,呆呆看著那點青瑩遠去,動不得,也叫不出!
他仍不明白,以他天下無雙的靈覺,為何竟辨別不出柔順小妖與蒼野青瑩間的關聯。
然他心底深處,狂雷如雨落下,將無數隱藏在極深處的記憶轟成萬千碎片,每壹片碎片,都在心壁上切出壹道深深傷口,然而卻沒有血流出來!
“我怎麽了?”他怔怔地想,然而這是壹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為什麽會這樣?”更不可能有答案。
※※※
昆侖深處,禹狁霍然站起,雙目盡赤!他未曾料及苦心定下的大計居然就這樣功虧壹簣,而且那只蛇妖藏身於昆侖之中,竟能隱匿氣息連他也瞞過了。眼下失卻了熔龍,紀若塵又已警覺,再想徹底絕滅九幽之火,就是難上加難。而且在滅火之後,他本還另有深沈大計,這下更近於化為泡影!
禹狁神目如電,早看到那點青瑩正向東海而去。雖然這點青瑩不過是那蛇妖最後壹點魂識而已,任誰有通天手段,都難令她起死復生,甚至連讓她在世上多存在壹時半刻都不容易,然而禹狁對這膽敢壞他大事的青蛇實已恨極!他咬牙切齒,只想著回返天界後,該當如何去向女媧興師問罪。這只蛇妖身上有女媧之血,這可是抵賴不了的。雖然禹狁也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女媧,然而出了這般天大的事,怎可沒個說得過去的交待?
正怒發如狂之際,禹狁忽然聽到身旁有人問:“妳怎不去追?”
禹狁登時壹怔!
以他脾性,那蛇妖壞了他如此大事,雖然下場已定必是神魂俱滅,可那最後壹點魂神也容不得它多存壹時半刻,定要取來,以神炎慢慢焚燒,再增添她幾分苦楚,方才能消點心頭之恨。而且只如此,還是不夠。要將她在人間親族本宗,統統發掘出來,壹並用神炎煉了,才算出得心頭這口惡氣!
可是禹狁眼睜睜地看著那點青瑩遠去,為什麽想不到去追?他雖然仙軀巨大,青瑩又去勢如電,但壹路遠至東海,也足以追上了。
禹狁正思量著,忽然明白了些什麽,霍然轉頭,想看看是誰竟然如此大膽,敢戳他的心事。禹狁壹轉頭,映入眼簾的是壹雙清亮的眸子,顧清正望著他,面上帶絲若有若無的笑,顯得別有意味。
禹狁胸中神火登時直沖而上,險些破頂而出!他立時想撤回神炎,索性毀了這塊不開竅的頑石,忽然又感到異樣。在他籠罩整個昆侖山脈的神識中,分明壹無所得,然而這絲異樣充滿危險和不祥,仿佛源自本能。
禹狁略壹側頭,但見壹點藍芒,正對準自己的身軀直沖而來!只有經由壹雙神目,禹狁才看見了這點藍芒,而在他神念之中,卻還是什麽都沒有。禹狁目中神火猛然壹跳,他已辨別出這點藍芒即是九幽之炎。
紀若塵單臂持矛,周身浴火,筆直向禹狁沖來!可燃遍千丈方圓的九幽之炎,此刻已幾乎斂盡。
下界不過數日,尊嚴即被接連挑戰,禹狁已怒無可怒,反而漸感平靜了。
雖然紀若塵如冰的雙眼令他極為不舒服,禹狁仍揮手布下壹層赤炎金兵,先護自身,再圖攻敵。萬載以來,禹狁不知對敵過多少厲害大敵,巡天真君中戰力第壹,實是打出來的名聲。他既然認真對敵,便先要立於不敗之地,然後再圖可勝。
布下神炎護身,禹狁即靜待著紀若塵下壹個動作。
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紀若塵完全沒有轉向的意思,竟然合身撞上了赤炎金兵火墻!與禹狁千丈仙軀比起來,紀若塵實比壹介蚊蟻也不如。然這壹介螻蟻以九幽之炎護身,生生穿過禹狁護身火墻,轟然撞在禹狁身上,直撞入數丈深,方被彈出!
在禹狁千丈仙軀上,數丈深淺的坑不過是輕得不能再輕的小傷,然則這是禹狁自下界以來首次受傷。
紀若塵受了禹狁神火反擊,直彈出千丈遠,方在空中翻了個身。他更無半刻停留,重燃九幽之火,帶起壹道湛藍尾跡,如電般穿過赤炎金兵,轟然在禹狁身上炸出壹朵藍色火焰之花。
禹狁身上燃起處處藍焰,猶如壹片開遍藍花的赤色荒漠,說不出的詭異、淒厲。禹狁怒吼連連,試圖攔截紀若塵,然他身軀實在太過龐大,速度根本無法與紀若塵相比,又無法以神念鎖住他行蹤,壹時間唯有挨打。
然而紀若塵實未占到什麽便宜。赤炎金兵是禹狁護身神火,哪裏是輕易碰得?每次穿越,實際上都是以九幽之炎與赤炎金兵對耗。而撞擊在禹狁仙軀上時,深入數丈即是純凈的赤炎金兵,想要傷害禹狁的唯壹方式,仍是以九幽之炎硬耗赤炎金兵。
紀若塵壹次次舍生忘死的沖擊,實則是以與禹狁生生對拼生死存亡、命運輪回。只是他才回到人間多久,若論積蓄之厚,如何能與禹狁相比?
赤色荒漠上,朵朵藍花開得越來越盛,真如赤炎金兵火如開閘之水,壹泄如註,流瀉之速令禹狁也感到膽戰心驚!他幾乎有種錯覺,似乎神火再流泄片刻,自己即會油盡燈枯,將萬載仙身,葬送在這人間。
然令禹狁心寒的是,雖然九幽之火已是搖搖欲墜,紀若塵雙瞳仍是平靜如水,全無分毫波動,依舊在壹次次以身軀轟擊禹狁,永不停息!
禹狁心意壹陣動搖,收回了鎖在顧清身上的神炎,現下可不是愛才的時候了。神炎壹收,顧清身外即刻現出玲瓏寶塔,寶塔旋即化成氤氳紫火,火中隱現千朵仙蓮。顧清壹聲清嘯,以氤氳紫炎護身,也合身向禹狁撞去!
漫山遍野的藍花中,綻放出數朵紫蓮。氤氳紫火遠不及九幽之炎的霸道,只沖擊數回,顧清身周紫火已是黯淡無光。
遠方忽起壹聲清嘯,定天劍通體纏繞金光,如電飛來,壹舉攻破禹狁護體赤炎,再在漫野花海中,綻放出壹朵金菊。吟風遙立千丈之外,全副心神都已附在了定天劍上,若是劍毀,則人必亡,與合身撲擊相去無幾。
禹狁咆哮如雷,奈何仙軀龐大,壹時卻有些奈何不了這三只足以致命的小蟲子。他雖有無數仙器,卻是壹件也不敢用出來。除了那凝聚了真龍龍魂龍軀的熔龍外,禹狁其余的仙器在九幽之炎面前均是不值壹提,用出來徒然為九幽之炎進補而已。只有他的本命神火赤炎金兵方可與九幽之炎壹抗,那也僅是因為赤炎金兵總量龐然而已。如果數量減至尋常仙凡人的比例,壹樣會成為九幽之炎的進補之物。
於今之計,禹狁唯有依靠本命神炎、倚仗萬載仙身,與紀若塵三人硬耗。而赤炎金兵的消耗速度令他心下大為惶然,若如是下去,到盡滅三人之時,他哪怕舍了仙身,所余赤炎金兵也不足以熄滅九幽熐炎。九幽熐炎只要留下壹星火種,日後就必成大禍,紀若塵也可死而復生,不朽不滅。如此壹來,禹狁下界使命便悉數化為泡影,回返仙界後必受重責,誰也護他不住。那巡天真君的頭銜,必定是要去了。
驚怒交織,禹狁怒吼直震顫九州,赤炎金兵熊熊而出,再也沒有絲毫保留,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將紀若塵撲滅於此地。哪怕這壹戰要捐了仙軀,散盡道行,神識回歸混沌蟄伏萬載後再復生,也先過了眼前再說。
昆侖中央,驟然浮起壹團百裏大的赤色火團,直上天際!
東海之濱,壹點青瑩自陸上逶迤飄來,在海邊略壹盤旋,便直向東海深處飛去。
無日也無夜的無盡海上,壹個又壹個洪荒衛自微瀾的海濤中浮出,默默目送著向無盡海深處飛去的這點青瑩。
無盡海中心處,壹個身著粗布道袍的道人正踏波而行。他走得極慢,若向前行個三步,往往還要後退兩步,然後再停下來苦苦思索計算,片刻後再行上幾步。如是,看來就是走上個幾天幾夜,這道人也無法向無盡海中心處走上多遠。
他正苦思間,忽然壹片淡淡青光灑下,映亮了海中粼粼水波。道人擡首,正好看到壹點青瑩飄飄蕩蕩,直向無盡海深處飛去。青瑩速度也不甚快,但總比道人的龜速快了太多,轉眼就已消失在視野裏。
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後忽然壹聲長笑,撫掌道:“原來如此!只需存壹顆純凈道心,什麽天機,什麽運數,原來皆是虛妄!”
長笑聲中,道人再不計算,甩開大步,向無盡海深處行去。這壹次,他破風踏浪,走得如風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瑩,來到了無盡海的中央。
這是道人歷經數百年艱辛,第壹次真正踏足無盡海中央。他方想長笑三聲,卻忽然怔住。
無盡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孤島已沒了蹤影,而那似乎會在島上坐到地老天荒的無盡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負手立在波濤上,正望向無盡的東方。
青瑩直飛到無盡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著無盡海主人盈盈壹禮,道了聲“叔叔”。
無盡海主人望著青衣,輕輕壹嘆,卻沒有說什麽。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為他傾盡所有,所以再無牽掛。這次來,只是向叔叔道個別而已。只是臨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問個明白。”
無盡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壹笑,道:“盡管問吧。”
青衣眼中掠過壹絲茫然,無數前塵往事,自心底盡數流過,片刻後,她終於道:“自出無盡海後,青衣見過幾次顧清,發現自己與她實有七分相似。青衣想問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與她有關呢?”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溫和道:“顧清本是無定天河邊的壹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間,受百世輪回之罰。當然,此事內中的真正情由,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我與她尚有壹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無盡海壹坐千年。千年來左右無事,我便取了女媧遺在世間的壹點血脈,依她的樣子造出了妳。不過,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無盡海的妳本是顧清的壹個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妳自己,再與她無幹。”
青衣愕然,壹直以來,她均以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壹介小妖,幼時為無盡海主人賞識,才帶到了無盡海,並在這裏長大。卻未曾想到自己實是無盡海主人親手造出,在這世間,她其實無父無母,若說父母,無盡海主人其實也等同於她的父親了。
青衣幽幽壹嘆,又道:“還有壹件事……這件事,蘇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問過的。現在禹狁正在昆侖肆虐,叔叔妳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說千年前那場大戰,妖族全族生死存亡並不放在您心上的話,那麽如今呢?如今顧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顧?”
無盡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時牽涉之深廣遠超妳們想象,並非壹時壹地壹人壹族之得失。不然的話,區區壹個巡天真君,又豈在話下?總得將禹狁身後之人壹網打盡,方是道理。現在禹狁辦砸了事,他身後之人不得不現身出來,正該是了斷這壹切的時候了。”
無盡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妳既然走到了這裏,今後這無盡海和洪荒衛,就都交與妳吧。我這個名號,妳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妳點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觀壹隅卻還以為得窺浩瀚大道。妳這名號,我卻是當受不起的。幾百年前,我曾是妙隱,今時今日,接了妳的無盡海後,我還是做回妙隱吧!”
無盡海主人點了點頭,向青衣道:“離開此間之前,我尚要去見兩個老朋友,妳隨我來吧。今後會否有壹線轉機,就看那人對妳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漸虛去,又化成壹點青瑩,落入無盡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處處陰雨綿綿,唯有高升客棧中爐火熊熊,壹室暖意融融。客棧大門已關起,不大的廳堂中放著三張桌子。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聚坐在其中壹張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軒身上酒香四溢,雖然仍是溫和謙潤、壹雙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爾言詞話語間,已有些文不對題。魏無傷時而朗笑,時而高呼,豪氣自現,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勸而自飲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與翼軒對望時,偶會淺淺壹笑。
桌上擺放著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順風、鹵香幹、凍晶蹄,雖然是隨處可見的家常菜色,卻是色澤香潤,令人聞望之便食指大動,桌邊還排列著好幾壇未開封的酒,不予匱乏。
壹個跑堂的清秀少年在來回忙著,壹會兒燙酒,壹會兒擦灰,壹會兒加菜,客人雖只壹桌,看他也並不清閑。掌櫃的正在櫃後將算盤打得劈啪作響,掌櫃夫人則在後廚忙著。
好壹幅溫暖畫卷!
此時大門吱呀壹聲,壹個中年文士昂首闊步,進了客棧。這文士氣定軒昂,自有掩飾不住的巍巍氣勢。
中年文士壹進門,掌櫃的即停了手中算盤,張大了口,活像要吞下整顆鵝蛋,片刻後方苦笑道:“妳來幹什麽?”
後廚門簾壹開,掌櫃夫人探出堪比獅首的大頭來,看到中年文士,立時吃了壹驚。
中年文士哈哈壹笑,也不理會掌櫃夫婦的目光,先自尋了張桌子,大馬金刀地坐下,用力壹拍桌子,方道:“萬財兄,多年不見,連杯水酒也沒有!妳我之間,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櫃的苦笑不已,自櫃後走出,在中年文士對面落座,嘆道:“我們已經躲到了這裏,妳都能找來了,這還讓人怎麽活?我該怎麽稱呼妳呢,是無盡海主人,濟天下,還是大天妖?”
“妳們夫婦可壹直在逍遙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樣子?唔,我最近幾年四下走動,覺得濟天下這名字不錯,萬財兄就這樣稱呼我吧。想想也有幾百年不見了,倒不曾想萬財兄終於培養出壹個足定天下大勢的人來,實在令人佩服。這幾日我心有感觸,念及當年的情誼,就趕來看壹看萬財兄,順便叨擾壹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著道,單看他面上的誠意,有如和張萬財是多年不見的生死好友壹般。
只是掌櫃夫婦看上去卻並不領情。掌櫃夫人又自後廚中探出頭來,哼了壹聲,冷笑道:“當年情誼?好妳個濟天下,倒真是說得出口!我們的修羅塔本來都修到了人間,結果被妳生生堵了兩千年!億萬妖魔,傾界心血,都付諸東流。這也叫情誼?”
濟天下哈哈壹笑,道:“這可怪不得我!當初我下界之時,就看上了無盡海那塊地方。誰讓妳們的修羅塔非要從我無盡海裏出頭?金花夫人,是妳們先要拆我的窩,我可不得已,才奮起反抗的啊!”
這壹番話,說得掌櫃的直翻白眼,掌櫃夫人則是劍眉倒豎,喝道:“好啊!想不到妳還真會信口雌黃!妳下界之前,修羅塔可已經修了壹萬多年了,怎可能再換個出口?何況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時候妳難道不會又說看上了南海那塊地方嗎?”
濟天下含笑頷首道:“正是如此。”
掌櫃夫人暴怒,正要發作,龐大身軀靈動無比地閃現到桌旁,卻被掌櫃的壹把拉住,她這才醒悟過來,濟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這等粗陋伎倆,掌櫃夫人當然不能讓他得逞,於是她悶哼壹聲,大袖壹擺,壹邊向後廚行去,壹邊恨恨地道:“都是這幫家夥沒用!壹個個只會在九幽裏耀武揚威,真上了臺面,卻是壹個比壹個廢物。前面壹千年妳立足未穩時,都沒能把妳給幹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張萬財苦笑著搖了搖頭,與濟天下相對而坐,向後廚望了壹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個九幽了,只在妳手上輸了壹次,所以這些年來總是有些怨氣。她性情直,妳也別放在心上。”
濟天下笑道:“無妨。如非妳們當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撐得下去。”
張萬財嘆道:“我們夫婦本來就不贊同造這修羅塔。與大道背向而馳,怎會有好結果?只會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願而已,所以我們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輸給妳後,我倆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羅塔之事。只不過妳當初竟有如此決心,以壹己之力獨對我九幽群魔,實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濟天下從容笑道:“當日哪裏想過那麽多?不過是盡力而為,撐過壹天算壹天。修羅塔又足夠大,從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覺的,壹千多年也就這麽過去了。”
張萬財默然片刻,長嘆壹聲,又是搖了搖頭。
翼軒、文婉和魏無傷三人在旁邊壹桌聽了個分明,不禁駭然相視。掌櫃夫婦與濟天下所言太過驚世駭俗,如所言是真,則他們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這……
三人身體僵硬,已無法再想下去。
張萬財又嘆壹口氣,向後廚叫了壹聲:“那婆娘,端幾碗酒來!俺要和他喝上兩碗!”
後廚中傳出壹聲獅吼:“叫什麽叫!不叫會死人啊!”
掌櫃夫人壹臉的不情不願,壹手提壹只酒壇,壹手捧三個大海碗。咣當壹聲將三個大碗擲在桌上,拍開酒壇,嘩啦啦向三只碗中註滿了酒。這壹壇酒,壹滴不多壹點不少,恰恰夠三個滿碗。客棧中登時酒氣四溢,聞香氣也算不得是什麽好酒,濃烈有余,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氣中竟有沖天的殺伐之氣,且三只海碗中都傳出隱約的喊殺聲,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個巨大的戰場。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長了修直的頸項,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縱算是自己道行完好無損,甚至有整個冥山之助,恐怕也萬萬不是那三人中隨便壹個的敵手,然而此時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無所顧忌。
壹瞥之下,文婉登時嚇了壹跳。只見三只海碗中酒漿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漸次沈下去。那些殺伐之氣、喊殺之音,便是自這些白沫中散發出來的。文婉目力自非尋常人可比,壹望之下,便發覺那些白沫,竟似是無數極細微的小人構成,壹片白沫,便是壹個軍陣!
文婉俏面蒼白,掌櫃夫人早已察覺,咧開大嘴向她笑了壹笑,向三只海碗壹指,道:“這壇酒裏泡了二萬天兵和壹堆仙將,還鮮活得很,很是大補。妳要不要也來壹碗?”
文婉只覺口中幹澀,勉強笑了壹笑,好不容易才道出壹聲不用了。
掌櫃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濟天下道:“俺們店小本錢薄,知道妳要走了,也沒啥好招待的。就這點酒,湊和著喝吧!”
濟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壹毛不拔的金花夫人壹碗酒,也是值了。”
言罷,他端起壹只海碗,壹飲而盡。掌櫃夫婦也各取壹碗,陪他幹了。
壹碗酒喝罷,濟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後有何打算?”
張萬財向掌櫃夫人望了壹眼,含笑道:“我胸無大誌,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間走走看看,把這個小店經營好,混個溫飽也就是了。過得幾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遲。”
濟天下點了點頭,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還有最後壹件事,就托付兩位吧。”說罷,壹點青瑩自他指尖飄出,飛到了桌上,靜靜地浮在空中。
掌櫃夫人猛惡神色登時換成壹片溫柔,小心翼翼地將青瑩取過,語氣也出人意料地和緩了許多,道:“要我們幫幫這孩子嗎?”
濟天下搖頭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緣份吧。”
至此,話盡酒幹,濟天下也不告辭,長身而起,推門而出,徑自消失在客棧外的茫茫風雨之中。
昆侖之巔,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長笑,轟轟隆隆的笑聲傳遍千裏。在他立足之處,方圓數百裏內已成絕地,山川峰巒,悉數被神炎熔成了地漿。顧清、吟風分別被壹團神炎鎖著,生死未知,而紀若塵更是全無蹤跡。
大戰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頭惡氣。不過他身周燃著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會在風中熄滅,顯然受創不輕。
禹狁神念如電,倏忽間已在整個昆侖中往復掃視了十余遍,卻怎都找不到九幽熐炎的痕跡。這也難怪,九幽之炎最擅隱藏采掠,縱是紀若塵全盛之時,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現在九幽之炎可能只余壹點火星,單靠目力哪裏還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尋,活捉顧清和吟風,也算立壹小功,堪堪可以抵去壹點罪過。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夠保住仙藉,已算萬幸。
禹狁神念壹動,三萬天兵仙將即行列陣,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壹聲斥罵:“沒用的東西!妳這樣回去,實等同於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間肆虐,到時候妳讓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壹聽聲音,禹狁登時不驚反喜,慌忙納頭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現出壹個清雋老人,身量也不過丈許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無多余裝飾。與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這老人就如壹只螞蟻。但這只螞蟻的氣勢,卻徹底壓倒了禹狁。
老人彈出壹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妳以此火為基,將那方青石煉成爐鼎,則無論九幽之炎潛藏何處,必自行來投,當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當回返仙界,妳且好自為之,若再出差錯,那時連我都救不了妳。”
禹狁絕處逢生,連忙頓首稱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間忽聽壹聲長笑:“大羅天君,好不容易下界壹次,怎好就這麽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連大羅天君也是面色大變!
天際處,濟天下踏雲而來,壹步千裏,轉眼行至大羅天君面前,兩人相距不到壹丈!
禹狁只覺眼前壹花,神念波動之間,來人竟已越過了自己,站在了大羅天君面前。他先是駭然,後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膽,膽敢冒犯大羅天君?”
禹狁還自恃身份,先揮手命天兵仙將圍將上來。哪知濟天下身周千丈之內,似成絕地,天兵仙將無論品秩多高,只消進到千丈以內,登時雪化而冰散,消散無蹤!
禹狁這才感到駭懼,他竟是不知道這人用的什麽手段,將三萬天兵輕描淡寫的消了個幹凈!
大羅天君眼中神光壹現,冷笑道:“大天妖,妳難道以為可以將我留下不成?”
濟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將天君留下,而且還想將天君自仙籍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妳這等自以為可以淩駕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羅天君撫須連連冷笑,道:“妳雖然神通廣大,但要說讓我灰飛湮滅,似乎口氣還是大了些。”
濟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謀劃計算之時,我卻是在修羅塔上與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許留不下天君,今日卻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曉,九幽之下,現在還有多少妖魔?”
大羅天君目光轉寒,問道:“多少?”
濟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羅天君驟然色變,失聲道:“什麽?”
長笑聲中,濟天下壹只右手,已向大羅天君咽喉握來!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壹次地想過,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級數的戰鬥,會是何等光景?他曾盡壹切努力去想象過,也在無盡的戰鬥中求取著答案。在無數浴血苦戰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漸在巡天真君中脫穎而出。然而由始至終,禹狁都未能知道這類戰鬥是什麽樣子。
他曾將大戰想象得無比激烈,甚至足以毀天滅地,然則爭戰真正呈現眼前時,禹狁方才知道,這種戰鬥原來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這個念頭方自他心中閃過,壹道如潮白光已將他徹底淹沒。
昆侖之上,已是雲淡風輕。
濟天下鬢發微亂,面有倦容,然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是氣宇軒昂。在他腳下,萬裏昆侖,雲開霧散,霞帔萬裏,清朗乾坤,再無仙兵天將存在過的痕跡。他輕揮手,兩團清氣即行罩住顧清與吟風,龐然靈氣不住湧入,將二人已近損毀殆盡的身體漸漸修補完整。
顧清輕出壹口氣,悠悠醒來。她壹睜眼,即看到了面前負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間,無數畫面自識海中閃過,無數與他擦肩而過、卻始終不得碰面的情景壹壹閃過,就在這壹剎那,她驟然明白了無數前因後緣!
“妳是無定天河邊的……”
他含笑而立,註視著顧清,只是未能等到她壹句話說完,他身上即湧出不可直視的強光,而後壹道光柱沖天而起,直破蒼穹!
這壹道光華是如此強烈,顧清也不得不側身掩面,等她回過身時,面前已是空空蕩蕩,不存壹物。
昆侖之上,終又雲淡風輕。
掌櫃夫人關好了店門,忽然嘆了口氣,道:“萬財,妳說這家夥打生打死的,怎麽只待在無盡海裏,都不肯和那塊石頭見上壹見?最近幾百年來,好像九幽已經沒人敢再去招惹他了吧?”
張萬財正收拾桌上空碗酒壇,聞言嘆道:“那家夥啊……他和青石,在這百世輪回中,便只有壹面之緣而已。若與她見了,他便再也無法在人間容身,只能回返天上玄荒。”
掌櫃夫人聽得壹怔,心中滋味難明,過得片刻,她忽然道:“萬財!如果我是那塊石頭,妳敢不敢去無盡海堵修羅塔?”
張萬財笑了笑,向掌櫃夫人望了壹望,卻未回答。只見那張布滿皺紋的瘦臉上,意綿悠遠,壹切不言而自明。
寒夜漫漫,壹輪孤月獨懸夜空,清冷照耀著北半神州。如此寒夜如此月,幾家歡樂幾人愁。
東海之濱,壹名道人立在海邊,遙望深沈大海,良久,方才壹聲嘆息。他身後壹個稚嫩的聲音道:“師父,為什麽要嘆氣呢?”
月色下,可見這道人三十許年紀,面容俊朗,且透著些許妖異,正是虛無。他身後立著兩個小女孩,均生得清秀甜美,只是兩人隔得遠遠的,誰也不理會誰。這壹雙小女孩兒,居然是前相國楊國忠的壹雙女兒,宛儀與元儀。她們不知怎地,入了虛無的法眼,也算有緣。
聽得宛儀問起,虛無卻不作答,只長嘆壹聲,攜了二女,飄然遠去。
長安城,大明宮,長生殿,飛獸檐。
殿頂那作勢欲起的赤銅飛雲獸上,倚著壹個單薄而柔媚的身影。寒風徐來,拂開了她壹縷青絲,現出那堪比月色的清冷容顏。
張殷殷獨自坐著,此時此景,此風此月,她已無事可做,唯有等待。父親已逝,師父遠赴地府,那壹顆玲瓏般的心,牽著掛著的人兒,正在昆侖決戰,生死難知。
她也唯有等待,等待著那沒有希望的未來。
她取出壹管洞簫,徐徐吹起。
壹曲悠悠,繾綣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