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

煙雨江南

歷史軍事

  那壹天,我搖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只為觸摸妳的指尖;   那壹年,在山路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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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壹 驚怒

塵緣 by 煙雨江南

2018-8-30 14:39

  大唐宮,長生殿。
  殿中樂聲陣陣,雲煙繚繞。千只牛油巨燭或吊於殿頂,或置於兩壁,但在這宏大深遠的大殿中,它們所放射的光華還遠遠不夠。然而在半明半暗間,燭火映在畫壁雕梁所貼的金帛上所放射出的迷離光暈,也令人有何似在人間之感。
  殿兩側各開三排席,坐百官,分文武列席。
  席前藏壹道回形暗渠,摻了特制香料的清泉徐徐自暗渠中流轉,裊裊松香不斷自暗渠上的鏤花銅格中浮起,如煙似霧,給這凡間宮室添了些許仙家氣象。
  長生殿正中以白玉鑲碧紋石鋪地,冬溫而夏涼,此時百名宮女正自隨著聲聲鼓點翩翩起舞。除了那壹記記忽緩忽急的鼓聲外,再無其它伴樂。鼓聲若壹道大江,表面波緩浪靜,水下卻是暗流洶湧,聲聲鼓音或超前,或拖後,皆落在眾人心跳之間,伴隨著宮女的擺臂擡足,直如牽著觀舞之人如在水下疾行,在座座暗礁與人魚間穿梭往復,或驚或喜,不能自已。
  壹舞已罷,鼓聲余韻仍猶在百官耳中回蕩。壹時間殿中壹片死寂,人人屏息,不知是誰先屏不住大喝壹聲好鼓,殿中方彩聲如雷!
  長生殿盡頭高臺上擺放的不是龍椅金案,而是架於兩尊金獅上的壹面大鼓,明皇著赤金綢服,雙手持槌,高舉向天,仍沈浸在鼓的余味之中。
  楊玉環盈盈立起,手捧金杯,聲如珠玉落盤,道:“陛下鼓藝無雙,臣妾謹以此杯為陛下賀!”
  明皇此時方吐出久藏於胸的壹口氣,收了鼓槌,從楊玉環手中接過金杯,長笑壹聲,道:“好!來,諸卿與朕同飲此杯,待酒過三巡,再賞玉環天下無雙的琵琶!”
  文武百官飲過壹巡後,紛紛落座,獨楊國忠立著,朗聲道:“自陛下主政以來,四海清平,外夷賓服,天降吉兆,百姓安居。陛下鼓藝無雙,盡展天下之主雄姿,娘娘獨擅琵琶,與陛下正是龍騰而鳳隨。今日陛下有娘娘相伴,本身已是龍鳳呈祥的大吉之相!臣楊國忠謹為陛下賀!”
  這壹番話聽得明皇龍心大悅,望了壹望楊玉環,大笑道:“說得好!諸卿再飲!”
  這壹巡酒過後,有份在這殿上說話的重臣大將紛紛發言,大贊陛下樂藝無敵,娘娘實乃仙女下凡等等,這壹幹馬屁自然精粗有別,大體與個人身份地位相仿。那官大些的,拍著的馬屁聽著就受用些。諸臣之間馬屁功夫雖然相去無幾,但天長日久地積累下來,也就慢慢在官爵俸祿上顯出了差別來。
  長生殿中,歌樂如熾,馬屁橫飛,君臣盡歡。
  在這酒不醉人人自醉時,只聽得嘩啦啦鎧甲聲響,武將席中已立起壹員猛將,身披鎦金獅心甲,玄色面龐,雙目如電,壹臉濃須修剪得幹幹凈凈,整整齊齊,於威猛殺伐中透著壹線精明。
  他獅心甲上斑斑駁駁,刀劍劃痕處處皆是。這壹長身而起,壹道莽莽風沙氣息立刻撲面而來,顯然也是壹員長年在沙場征戰的猛將。
  他高舉酒爵,朗聲道:“末將安祿山,恭祝楊妃娘娘仙容不老,特為娘娘獻上由北極雪貂心頭熱血煉成的雪玉膏十瓶,功能駐顏不老。臣再祝陛下千秋萬歲,更開盛世,此番帶來鐵背龍駒壹匹敬獻!”
  安祿山此言壹出,群臣既小聲地議論起來。群臣雖都是見多識廣之輩,但安祿山所獻兩樣貢品也是前所未聞。不過他身兼三鎮節度使,擁兵十萬,可以說是權傾壹方,搜羅得到稀世之珍也很尋常。只是他獻賀禮時先將楊玉環放在前面,而把明皇置後,卻是大不敬之舉。
  果然明皇雙眼微瞇,先笑著向楊玉環望了望,方向安祿山道:“朝有禮法綱常。朕問妳,適才妳進貢異寶,為何要將楊妃置於朕之前呢?”
  明皇壹言既出,殿中登時壹片寂靜,群臣心中惴惴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有之,穩坐釣魚臺者有之,心態不壹,都要看安祿山如何作答。
  安祿山沈聲道:“臣本是胡人,蒙陛下厚愛,方在這殿中有了壹席之地。我們胡人習俗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楊妃與陛下本是壹體,是以臣才將楊妃置於陛下之前。”
  楊玉環聞言壹怔,掩口輕笑道:“我又不是妳的娘,妳何以如此?”
  哪知安祿山忽然離席下跪,高聲道:“若娘娘不棄,臣安祿山願為娘娘螟蛉義子!母後在上,請受孩兒壹拜!”
  楊玉環與明皇壹怔之際,安祿山已是連磕了數個頭。明皇不由得失笑向楊玉環道:“玉環,妳覺得怎樣?”
  楊玉環淺笑道:“這個孩兒很聰明呢,我很喜歡。”
  明皇哈哈大笑道:“即是如此,朕就準妳收了這個義子!諸卿同飲!”
  群臣轟然而起,人人心中都在大罵安祿山。他年紀可著實比楊玉環大了不少,誰知竟然厚顏無恥至此,居然會認楊貴妃為幹娘!而且安祿山那壹聲母後也是大有學問。需知楊玉環雖只是個貴妃,但此時宮中皇後大位空缺已久,實際上她即是後宮之主。安祿山如此壹叫,楊玉環自然高興。安祿山久守邊關,又是胡人,雖然雄踞三鎮,但滿殿權臣本來都有些瞧不大上他,認為他不過是壹介武夫而已,沒想到居然也是如此有心機。
  群臣大罵之余,少不得心中有些落寞,若早知如此結果,說不定他們就要率先行此險棋了。
  殿中壹時盡歡,只是不知除了明皇之外,有多少人各懷鬼胎。就在歌舞升平之際,侍立在階前的高力士忽然瞥見大殿簾後有壹個小太監正不住地向自己使著眼色。高力士凝神壹瞧,認出那人是自己親信的小太監李輔國。高力士知他素來伶俐,辦事又很得力,識得大體,在這種時候敢來找自己,勢必是出了什麽大事。
  高力士回頭壹望,見明皇仍沈浸在絲樂歌舞之中,完全沒有註意到自己這邊,於是悄悄退出明皇的視線範圍,悄悄繞到了簾後,隨著李輔國出了長生殿。
  剛壹出殿,高力士就壹把抓住李輔國的肩頭,將他拉了過來,低聲道:“有什麽天大的事非要在這個時候說?擾了陛下的興,妳又有幾顆腦袋夠砍的?”
  李輔國忙賠笑道:“高公公,真是十萬火急之事,我身子單薄,擔不得誤了事的責任。這等大事,只有您才能定奪啊!”
  高力士面色壹緩,嘴上仍然道:“少廢話,若不是天大的事,待會咱家少不得親自抽妳個死去活來!”
  李輔國四下壹望,見左右無人,方低聲道:“高公公,方才禁衛軍潘將軍求見,說城衛軍從道德宗諸仙原本居住的驛站中發現了這個,他不敢擅專,特意將這個物事送來,請您定奪。”
  說著,李輔國從懷中取出了壹個黑綢口袋,小心翼翼地交給了高力士。
  高力士打開袋口,從中取出壹個畫軸,才打開三寸,立時啪的壹聲合起,放回綢袋,將袋口牢牢紮起。饒是高力士久經風浪,此刻手竟也有些顫抖,好半天才將袋口牢牢紮緊。他將綢袋收入懷中,才盯著李輔國問道:“這東西是打哪來的?”
  李輔國立刻答道:“據潘將軍說,這是從驛站中紀若塵紀少仙所居的房間中找出來的。”
  高力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道:“妳看過裏面是什麽沒有?”
  李輔國立時嚇出壹身冷汗,道:“沒有!絕對沒有!這是潘將軍交待要給您的物事,小的哪敢多看壹眼?”
  高力士不置可否,先向殿內望了壹眼,見舞樂已畢,正有宮女將楊玉環所用的琵琶抱上來,知壹時半會夜宴還不會結束,於是當先向殿外行去。李輔國猶豫了壹下,硬著頭皮跟了下去。
  不片刻的功夫,高力士已獨坐在壹座冷僻偏殿中,關緊了門窗,如此方才從綢袋中取出畫軸,慢慢展開,借著壹枝紅燭微弱的燭火仔細觀瞧。
  畫上繪的是壹個剛剛出浴的女子,如雲青絲堆在赤裸雪肩上,慵懶靠在石榻上,擁著壹床絲被,椒乳半露,媚眼如絲,實是說不盡的風情。
  看她眉目如畫,赫然正是楊玉環!
  高力士出神思索了片刻,才將這幅畫小心翼翼地卷起,重新放回綢袋之中。他是見過雲風與紀若塵的,憑他數十年識人眼光,判定紀若塵斷非那等會沈溺於女色之中的人。何況紀若塵乃是道德宗悉心栽培的弟子,怎會這點定力都沒有,要偷繪楊貴妃的畫像,且還要繪得如此曖昧露骨?就算這幅畫真的是紀若塵繪的,以他的定力修為,怎會走時忘記了帶走,憑空留下壹個天大的把柄與人?雖說如道德宗這等的修道大派並不將朝廷放在眼裏,可是朝廷也不是可以隨便輕侮的。
  高力士至此已然明白這必是想嫁禍道德宗無疑,且矛頭直指紀若塵。嫁禍道德宗倒還好解釋,關鍵是指向紀若塵這壹點,實有些耐人尋味。這等嫁禍之策並不如何高明,但騙騙明皇已經夠了,且極是陰毒。
  高力士瞇起雙眼,細細思索究竟是何人打算如此置道德宗與紀若塵於死地。反復思量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了楊玉環的面容。壹想到她那嫵媚笑容下全無笑意的雙眼,高力士心頭忽然湧上壹陣寒意,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
  他心頭已有決斷,拍了拍手,李輔國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高力士沈吟壹下,問道:“道德宗諸仙目下還有幾人在長安啊?”
  李輔國道:“聽說他們宗內有大事,是以大部分仙長都回山去了,刻下只有六人留在長安,正在勘測風水,好修觀立塔。”
  高力士點了點頭,道:“去請潘將軍到宮內等候,說我過壹會就去見他。另外查清都有哪些禁軍去搜檢的驛館,以及當日驛館使役都是誰,壹個都別走脫了。”
  李輔國得令去後,高力士立刻起身離去。
  明月偏西之時,長生殿夜宴方歇。明皇挽著楊玉環,在壹眾宮女的簇擁下向寢殿行去。他顯然興致仍高,壹路議論著時人新詩,與楊玉環有說有笑。不壹刻到了寢殿,明皇剛揮退了下人,只留下四個體貼宮女在殿中服侍,忽聽得殿外高力士求見。
  明皇怫然不悅,剛道了聲有事明天再說,楊玉環即言道國事要緊,高公公此時求見,必是有大事的,陛下不可因著她誤了國事。明皇這才宣見,但壹張臉已拉了老長。
  高力士垂首走進,不敢向楊玉環的方向望上壹眼,只將壹個黑綢袋呈上,道:“這是在道德宗所居驛館紀若塵房間中發現的。老奴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明皇取出畫軸,只打開看了壹眼,立時龍顏大怒,將畫軸幾把撕碎,用力擲於地上,喝道:“這群妖道好大的狗膽!竟敢打玉環的主意!朕真是瞎了眼!”
  楊玉環聽了,過來拾起壹幅畫軸殘片瞧了瞧,登時俏面雪白,已是泫然欲滴,叫道:“陛下,我只曾傳過道德宗紀若塵晉見,問些養顏長生的法門,可誰知這群道士心懷不軌,竟……竟如此畫我!枉他們還是修仙之人!”
  聽到楊玉環如此說,高力士心頭又湧上壹陣寒意,他頭垂得更低了。
  明皇本就在震怒之中,聞聽之下更是面色鐵青,反而看不到怒色。他默然片刻,方向高力士道:“都有哪些人看到了這樣東西?”
  “禁衛軍副統領潘將軍,禁衛第八營二十人,驛館上下人等六十六人。”高力士垂首道。
  “斬!”明皇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個字。
  高力士身體微微壹顫,道:“老奴遵旨!”與以往不同,這壹次高力士並未對明皇有任何諫言,也未規勸他要三思而行。
  高力士將出殿門時,明皇又喚住了他,道:“傳國師孫果進宮,朕要在宣和殿見他!”
  ※※※
  莫幹峰上,鼓瑟通宵,喧囂竟夜,觳盡杯傾,賓主盡歡。
  喜宴終了,賓客壹壹散去時,已是東方發白。
  道德宗諸真人陪著諸賓回客房歇息,紫陽真人則獨自來到後山的松木小殿中,焚香祭祖,敲響了銅鐘。不片刻功夫,紫微真人的化身已出現在香案上。甫壹現身,紫微真人即道:“如此緊急相召,所為何事?”
  紫陽真人開門見山地道:“在機緣巧合下,若塵的魂魄遊過了地府。據他所言,於誤打誤撞下看到陰間諸魔正在修築修羅塔,寬數千裏,高不見盡頭。”
  “什麽?!修羅塔已修至如此地步了?”紫微真人罕見動容。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嘆道:“修羅塔乃是我宗執掌門戶之人方能曉得的秘密,若塵雖然博覽諸典,也無從得知此事,當非妄言。如此看來,天下兇劫已迫在眉睫,我以為,該是用上神州氣運圖的時候了。”
  紫微真人雙眉蹙起,旋又舒張,道:“既是如此,那我開關就是。”
  紫陽真人正色道:“萬萬不可!妳的飛升事關我宗千年道統傳承,豈能兒戲?我此次相召,壹是告知妳準備啟用神州氣運圖壹事,二是請妳發個手諭,將道德宗掌教壹位傳給我。”
  紫微真人默然許久,方道:“師兄,這本是該我擔當的責任才是。”
  紫陽撫髯朗笑起來,“妳行將飛升,怎還是如此看不開?諸脈真人中我年紀最長,又無甚本事,這個位子由我來坐再合適不過。妳盡管清修,那才是眼前第壹要務。這千古罵名,由我壹人擔了就是。”
  紫微真人嘆息壹聲,道:“我元神金身將成,須以天火焙煉百日,這段時日不能再回應傳召,師兄壹切保重。”
  紫陽真人呵呵壹笑,道聲知道了,就轉身離去。
  紫微真人分身影像未散,忽向紫陽真人背影拜了三拜。
  此時夜尚未完全退去,天穹頂端仍暗色若幕帳,四方卻已蒙蒙微亮,弦月還在峰間懸著,淡得只剩下壹個輪廓,滿天星子早已隱沒。四野壹片寂靜,微涼的晨風掠過山巔,帶著些青草的氣味。
  紀若塵與顧清方才送走最後壹個客人,轉入偏殿,脫下華服,換回了平時衣裳。見已是東方欲曉,兩人也不急著回居處,索性走出邀月殿,於盛宴散後格外清凈的太上道德宮中閑庭信步起來,壹路賞景漫談。
  如此邊行邊談約有壹刻工夫,顧清停住腳步,道:“若塵,妳似乎總是有些拘謹,我們如今大禮已成,還有什麽不可說的呢?”
  紀若塵笑了笑,想要說些掩飾的話,但在顧清的註視下,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苦笑壹下,只得道:“顧清……”
  顧清微笑道:“現在還要這麽叫我嗎?”
  “清兒……”紀若塵只覺得叫出這兩個字,實是比歷次歲考都難了三分。
  “嗯。”顧清淺笑應著。
  紀若塵反復斟酌著用詞,緩緩地道:“清兒,有些話我實是不知道當不當講。妳是天縱之材,出身名門,又有絕世之姿,氣度風華實非這世間所有。可是我只不過壹介凡夫俗子,雖然運氣不錯,得蒙道德宗收錄門下,可是資質道法並無多少可取之處。且我自幼時手上就沾了不少血腥,於大道修行不利。無論哪壹個方面,我都與妳相差太遠太遠了。何況我們從初壹見面起,妳……妳就對我青眼有加,我實在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顧清聽罷微微壹笑,柔聲道:“若塵,其實妳我是有前緣的,那日在太清池畔第壹眼看到妳時,我就知道妳是我今生壹直要找的人。既然已經見到了妳,自然不能錯過。嗯,我素來不大理會那些世俗禮法,可能方式上與眾不同了些。這的確是有些為難妳了。”
  紀若塵只是苦笑,她的方式豈止是與眾不同?那是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地用解離訣的秘密脅迫紀若塵就範。如此簡單粗暴的逼親方式就是發生在男子身上都是罕見,何況她還是壹介女兒之身?
  說到前緣二字,紀若塵忽然想起了當日她下山時留下的那首詞,最後壹句“將以我身續前緣”猶在眼前。他嘆壹口氣,道:“清兒,我早說過,我不是什麽謫仙。說到前緣二字,有壹事不得不說與妳知。那就是我身上的青石並不是自己的,實是當年在客棧作小二時害了壹個客人,從他身上得來的這塊青石。恐怕在這件事上妳是弄錯了。”
  顧清盯著紀若塵看了半天,直掃得他心中發慌,清麗無儔的臉上方浮起壹絲笑意,道:“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妳身上這解離仙訣總不會是假的吧?”
  紀若塵沒承想她會在這個時候把自己的痛腳給拎出來,壹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顧清忽然輕笑壹聲,道:“我只是說笑而已。前緣輪回中自有天道,哪是那麽容易就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這塊青石即是我們生生世世相認的信物,若是無關之人,就算得到了它,也無法解開內中的秘奧。不管它此前在誰手中輾轉而過,既然我們相見時它在妳身上,妳又修了藏於其中的解離仙訣,這前生緣定之人若不是妳,又會是誰呢?”
  顧清頓了頓,又道:“若塵,我之所以直到今日才告訴妳這些,其實也是知道此事太過突然,與常理有所不合。在我們相遇之前,或許妳已經有了心儀甚而是已訂終身的女子。我不想讓妳過於為難,才選擇以如此方式相處。如今我們大禮已成,方是告訴妳這些的時機。我近日越來越有心兆,妳我兇劫已近,結成道侶可是互相扶持的最佳方式。”
  紀若塵嘆息壹聲。他知道自己道行修為較顧清相去甚遠,所謂的互相扶持雲雲,其實只是顧清幫助他而已。
  顧清目光忽然偏向了壹旁,說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妳刻下道行雖低,可是幾月不見,妳對道心的體悟實已是突飛猛進,如此下去,再過個數年,妳的道行超越於我也不是全無可能。這個,其實呢,結為道侶、互相扶持共渡兇劫也就是壹種說法而已,就算沒有兇劫……單憑著前世那些因緣,嗯,我也是要設法逼親的。”
  紀若塵登時愕然,他還從未見過素來天高雲淡的顧清也會有如此欲語還羞的小兒女姿態,壹時間心動如潮,悄悄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
  “果然還是這種方法有效……”顧清心中想著,嘴角微露笑意。
  哪知她心中方壹動念,紀若塵忽如有所感應壹般,閃電般收回了手。饒是顧清定力無雙,也不由得吃了壹驚。
  紀若塵也顯得十分尷尬,他心中對顧清實是又敬又畏,雖然情意深厚,但總是不敢稍有逾規越禮之舉。以前有所親昵,那也是在顧清重傷之時不得已而為之,他主動的時候可以說是壹次也無。剛才壹時動情,紀若塵方敢去握顧清之手,哪知壹觸之下立刻感應到她心中仍是壹片雲淡風輕,當即嚇得縮回了手。
  顧清壹時之間也無計可施。於是紀若塵望向左,顧清望向了右,兩人壹時之間陷入了僵局。
  “若塵,妳為何怕我呢……”顧清輕嘆壹聲,似呢喃似竊語,罕見的有絲幽怨若有若無閃過。
  紀若塵見狀微微有些歉疚,嗯了壹聲,悄悄伸手過去,攬上了她的腰身。體會著她衣下光滑柔膩的肌膚感覺,紀若塵心中猛然壹陣波濤湧動,心跳得立刻就快了起來。那壹剎那的感覺非常奇異,就似他是壹個小小孩童,要去觸摸壹座傾斜的巨柱。雖然明知道巨柱隨時有可能傾倒下來,將自己壓成齏粉,可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向往,忍不住去觸碰。期待與緊張交織混合,實是令人幾乎就要發狂。
  待感覺到紀若塵的手攬定了自己的腰,顧清方才松了壹口氣,去了壹件心事。哪知她心中甫壹動念,紀若塵的手又有如被毒蜂蟄到了壹般,閃電般收了回去!
  顧清愕然擡頭,見紀若塵後退了壹步,轉頭望向側方的空中,似是在尋找著什麽。她也望向那邊,可是以她的靈覺卻是全無所見,不禁問道:“若塵,妳在看什麽?”
  紀若塵啊了壹聲,道:“沒事,我剛才忽然覺得那邊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壹直看著我們,可是現在看去又找不到蹤跡。”
  如此說辭,十足十的就是借口。以他們兩人的靈覺神識,這莫幹峰上有多少東西能夠遁影無蹤?顧清心裏哭笑不得,知道此事急也急不來,以她的心性道行風姿,素來是含威不露,無須作態自然屈人之兵,本來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誰料想對著這個冤家竟擺出如此烏龍來。不過以顧清對紀若塵的了解,他乃是外柔而內剛的性子,看似韜晦木訥,但那是多年隱忍形成的性格,骨子裏仍是壹個率性不羈、肆意妄為的人。如此從長遠看,她倒也不必過多憂慮。
  顧清正思量該用什麽辦法再鼓勵他壹番,忽然遠方飛來兩名道士,遙遙就叫道:“紀師弟,紫陽真人有要事相召,請師弟速到清陽殿面見真人!”
  紀若塵應了,向顧清打了聲招呼,就匆匆隨著兩名道士去了,只留下顧清立在原地。過了片刻,顧清輕嘆壹聲,只得轉身回居處去了。她雖曾經自稱也能裝裝溫良賢淑,但是畢竟天性淡泊,自然生威。積威日久之下,紀若塵早怕得她狠了,要想去除這份敬畏可非是數日之功。
  縱使顧清天資絕倫,此刻也是束手無策。
  “我怎麽了,為什麽動不了,也說不出話來?”張殷殷怔怔地想著。
  她立在空中,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看著紀若塵與顧清壹路行來,卿卿我我。她只覺得心裏很痛很痛,想立刻逃離,但又壹定要看看他們都在做些什麽。她依稀記得師父說過,痛到了極處,以後就不會再痛了。現在她還能感覺到痛,那顯然就是還沒到極處。
  所以她要看。
  忽然紀若塵松開了顧清,轉而向這邊望來。她立刻緊張起來,壹時連痛都忘了,只是在想:“他看到我了,看到我了……為什麽放開她?難道是怕我會難過嗎?”
  然而紀若塵向這邊望了片刻,卻是壹臉茫然,隨後路盡頭來了兩名道士,叫了幾句什麽,紀若塵就留下了顧清,匆匆而去。
  張殷殷也想跟著他去,可是無論如何動念努力,就是在原地動彈不得分毫。她低頭看時,方才發現此刻自己的身體只是壹副淡淡的虛影,竟非實體。直至這時,她才發覺事情有些地方不對了。
  方才動念,眼前壹片黑霧飄過,忽然從虛空中鉆出兩個身披鎧甲,手持鎖鏈的惡鬼來。他們膚色靛青,滿口獠牙,壹雙通紅的眼珠向外鼓出,看上去甚是陰森可怖。
  兩名惡鬼壹現身,即望向紀若塵離去的方向,大叫晦氣。其中壹名惡鬼縮了縮腦袋道:“我們竟然出現在這裏,這可如何是好?難道真的上去拿他?”
  另壹名惡鬼巨眼壹瞪,罵道:“啐!這等事也虧妳想得出來!百騎巡城甲馬前去圍捕,最後也只回來了五騎。就憑妳我兩個九品小鬼,也想捉他回去?何況這本非妳我分內之事,緝捕他的另有其司,管那許多閑事幹什麽?那,這邊不就是壹個不知歸路的遊魂?我們帶得她回去,也算是交待得過去,不枉來人間走這壹遭了。”
  先壹名惡鬼連聲稱是,壹抖手就將鐵鏈向張殷殷頭上套來。張殷殷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見了它那張皇作勢的兇惡形狀,心中也是壹驚,張皇間竟忽然能動了,於是擡手就向迎面而來的鐵鏈攔去。
  鐵鏈應手而斷。
  那惡鬼看著手中斷成兩截的鐵鏈,再看看張殷殷,當場呆住!
  張殷殷心下驚慌,左手又是自下而上的斜揮而過。她指尖泛起蒙蒙白光,壹道淡淡波紋擴散開去,那惡鬼只聽得身上鎧甲嚓的壹聲輕響,胸甲忽然斜斜裂開,分成兩半,滑落下去,蕩在空中將落不落,說不出的詭異。
  嗆啷壹聲,那已被嚇呆的惡鬼手中鐵鏈現出無數龜裂痕跡,粉屑般掉落,與破碎的胸甲壹同化成黑煙散了。另壹名惡鬼見狀只駭得不住向後退去,壹邊叫道:“我等來自陰司酆都,只是些辦事跑腿的小鬼啊,您息怒,息怒!我們奉命行事,必是認錯了人,才沖撞了女仙,我們這就回去,您請便,請便!”
  張殷殷滿臉茫然,顯然沒弄明白二鬼的前倨後恭是怎麽回事,然而陰司酆都四個字卻如晴天霹靂,將她如處在迷霧之中的神識驚醒。
  “陰司酆都?”
  張殷殷混沌茫然的雙眼忽然亮了起來,銳利如刀,直盯得二鬼擠做壹堆,雙腿抖得如彈琵琶,有心開溜,卻被張殷殷的目光罩定,想到鐵鏈和胸甲的下場,哪敢動彈半分。
  “妳說妳們是來自陰司酆都,就是所謂的地府?”張殷殷雙眼越來越亮,盯著二鬼喝道。
  “是是,我們只是九等小鬼,哪敢騙您啊!”被張殷殷壹瞪,二鬼早已嚇得跪在了空中。
  “妳們那是不是有個孟婆,還有孟婆湯?”張殷殷喝問道。
  “這個本來是有的,可,可,可是……”先壹名小鬼戰戰兢兢地答道,只是它嚇得厲害,結巴個不停,可是了半天也沒可是個所以然來。
  後壹名小鬼眼見張殷殷臉色不豫,似立刻要發作,奮起余勇,用手中鐵牌狠狠砸在同伴頭上,敲得它閉了嘴,才對著張殷殷諂媚賠笑道:“我們那是有個叫孟婆的,平時啥都不會幹,只會煮點孟婆湯,騙過往的死魂喝。她就靠煮個湯,居然也能混到六品職司,可憐我等跑斷了腿,幾百年來始終在九品上晃蕩著。最近還來了幾個新人,眼看著得了上司的賞識,就快要沒有我等的容身之地了……”
  張殷殷實是聽得心浮氣躁,忍不住大喝壹聲住口,嚇得兩小鬼立刻鼓起腮幫子,用力抿緊雙唇,方冷冷地道:“妳們剛才不是說要拘我去地府嗎?”
  小鬼大驚,忙叫道:“這個怎敢!我們是認錯人了!”
  張殷殷喝斷了它,道:“廢話少說,不管妳們是不是認錯了人,我現在就要去酆都地府,帶路吧!”
  兩個小鬼面面相覷,但在張殷殷如劍目光的註視下,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必須有我們手中的拘魂鏈套著,遊魂才能歸得地府,這個……”
  “套就套,動作快點!”
  兩小鬼慢騰騰爬起身來,互相推搡半天,被張殷殷又是壹瞪,情急之下,伶牙俐齒的那個把結巴小鬼壹推,後者跌跌撞撞、戰戰兢兢地靠近,勉力抖起拘魂鏈,這才發現手中空空如也,原已是被張殷殷給碎裂了,正失措間,耳聽得張殷殷忽然喝了聲住手,登時將它嚇得身體後傾,坐倒在半空。
  張殷殷不再理會兩個小鬼,在空中徐徐轉身,遙望著燈火寥寥,冷冷清清的太璇峰,壹時間竟然看得癡了。
  “爹,娘,恕我不能盡孝了。可是我沒辦法啊,我……我就是不想他這樣忘記……”
  此時她身後兩名小鬼正暗中嘀嘀咕咕。
  “餵,我看她可是生魂啊!”
  “生魂又怎麽了?聽說平等王最近犯了個大錯,除了放了許多有前生記憶的人轉世投胎,還導致陽間許多該入地府的死魂變成了陽壽未盡的生魂,這說不定就是壹個呢!哎,我可是冒死告訴妳這個大秘密的啊,妳可別說走了嘴,到時候誰都救不了妳。”
  “萬壹她不是該入地府的生魂,我們卻把她帶了回去,可是要被扔進油鍋炸上三月的!”
  “如果不把她帶回去,我們現在就會被她給拆了!笨蛋!”
  它們私語正歡時,忽聽張殷殷那冰冷的聲音從近在咫尺處傳來:“走吧!”
  兩名小鬼渾身壹顫,當下不敢多言,給張殷殷套上了拘魂鏈。又壹陣黑霧飄過,蒼穹中空空蕩蕩,就似什麽也沒發生過。
  ※※※
  “這幅神州氣運圖真有這麽大的神通?”紀若塵捧著黑沈沈如龜甲般的神州氣運圖,實有些不敢置信。
  手上這塊尺許方圓的事物非鐵非石,倒有幾分似龜甲,表面密布魚鱗般指甲大小的凹凸裂縫,此時細細看來,期間縱橫交錯竟是井然有致,法度森嚴。有了這分疑惑,再觀那裂縫的走勢,綿延東西,縱貫南北,怎麽看怎麽眼熟。
  驀然,紀若塵腦中靈光壹閃,經緯線!江山圖!但這範圍雖與本朝疆域相似,卻遠不止,那東方的分明是海外三島,西面的當就是域外四夷,還有分辨不出的化外之地。
  紀若塵依著紫陽真人所授之訣渡了壹絲真元進入神州氣運圖,立時感覺到其中有壹點天地靈氣正自躍動不休。這點靈氣雖然微弱之極,卻至純至凈,紀若塵細細體會,只覺得這壹點微弱靈氣之中竟似蘊有洪荒六合、浩瀚天地之威!他心中壹驚,忙凝神觀察,見那壹點靈氣所處方位為東海之外。雖在圖上不過指尖,然則以神州的廣袤,若是實地距離,粗粗估來也當有數百裏以上。
  “師父,靈氣位於東海海外。”紀若塵向紫陽道。
  紫陽真人點了點頭,微笑道:“難得妳與此圖有緣,能夠感應得到氣運圖中所標識的天地靈氣流轉,看來這等重任非妳莫屬。若塵啊,妳且帶上此圖,前往靈氣所指之處探察,務必要準確探明具體方位。圖中靈氣流轉之所與神州大地的天地靈氣源出壹脈,所指之地該有壹樣氣脈之源存在。那或是壹樣法寶,或是壹株異樹,或是靈獸,也可能是其它的什麽東西。但至靈之物必生於至兇之所,此等所在很可能險惡異常,十之八九有厲獸鎮守。妳千萬要小心從事。如果能夠取回氣脈之源固然是好,若取不回也沒有什麽,只消用秘法將氣源方位傳來宗內即可,千萬不要逞強,當以己身安危為重。”
  紀若塵點頭應了。
  紫陽真人又道:“此事說難不難,說易倒也不易。宗內近日事務頗多,妳此去東海,就不再另行派人隨妳了。神州氣運圖開封之後,所標識的靈氣之源會隨日月辰宿運行而動,每隔半月就會壹變。此去東海路程遙遠,時間緊迫,妳休要耽擱,現下先回去收拾行囊,午時就下山出發吧!”
  紀若塵壹怔,倒沒想要會是如此匆忙,自己才剛與顧清行了定親之禮,還不到壹日就又要下山了。但他素來遵從師命,應了壹聲後就欲回房準備,並與顧清、青衣以及李白、濟天下等道個別。
  紫陽真人又喚住了他,沈吟了壹會兒,道:“神州氣運圖乃是天下之秘,妳將它收在玄心扳指裏面,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此圖的消息。不過顧清可以例外,她已可算是我宗弟子,妳與她又是道侶,無論何事都可對她直言。好了,去吧,臨行前雲風會將妳此行需用的法器咒符交與妳。”
  “啊哈!”濟天下壹聲怪叫,突然從床上筆直坐起!
  饒是剛進房中的小道士已修成太清靈聖境,定力有成,此刻也被嚇得手壹抖,盛滿了水的銅盆當的壹聲掉落在地,溫水灑得到處都是。
  濟天下非但沒有分毫愧色,反而喜道:“聖人有浩然之氣,自然宵小攝伏。”
  待他看清小道士身上穿的乃是道德宗服色,方覺有些不妥,於是改口道:“聖人初起,四海清平,紅日東升!”
  此言壹出,濟天下才看到窗外黑沈沈的壹片,東方未曉,紅日東升?他壹急之下,脫口又道:“當然,聖人初起,也可以是天地感動,風雨如晦。”話音壹落,濟天下就跑到窗前向外望去,但見天色將明未明,壹輪殘月若隱若現,既無風也無雨。
  眼見那小道士已壓不住面上的笑容,濟天下老臉壹紅,匆匆道:“聖人四藝,琴棋書畫。我這就找人下棋去。”
  濟天下以袍袖掩面,從那小道士身邊擠過,奪路而逃。
  小道士見濟天下倉皇而去,哈哈笑出了聲來。他笑了壹會,才想起此時尚未天明,而濟天下只是壹介凡人,在太上道德宮中亂跑,可不要惹毛了哪只珍獸,受了傷可就不好了。小道士心壹慌,趕忙追出門去,連聲叫道:“濟先生!濟先生!”
  可是直到他追到別院院門之外,也沒看到濟天下的身影,實不知他跑到哪裏去了。
  那小道士急得壹跺腳,他這時才想起來濟天下飽飲醉鄉,按理說是要睡上七八天的,結果兩個時辰不到就醒了過來,顯然神智尚且不清。聽他剛才胡言亂語,小道士本以為是腐儒酸氣發作,現在看來根本就是在發酒瘋。
  正在他急得團團亂轉的當口,眼前忽然壹花,已多了壹人,問道:“看妳這麽著急,有什麽事嗎?”
  小道士擡頭壹望,登時嚇了壹跳,原來立在他面前的正是顧清。他就算不認識別人,顧清可不會認錯。顧清既已與紀若塵定親,那也是道德宗的大人物了,小道士怕受責罰,支吾道:“不,不,沒什麽。”
  顧清倒也沒有多問,自行進了別院,那小道士偷偷地松了壹口氣。
  顧清壹入別院即轉向東首,進了青衣所居的獨院。她剛壹進門,就聽到青衣房中傳來陣陣轟然大笑。顧清心下奇怪,青衣不久前還醉得人事不省,是她親自送回來的,怎麽現在房中居然如此熱鬧?
  她推門而入,只見青衣已然醒了,正跪坐在地上的壹個軟墊上,雙手捧壹只白玉小碗,正在抿著碗中酒。壹聞那異乎尋常的酒香,就知是醉鄉。房中地上還放著四色菜碟,裏面是些定親宴上的菜色,屋角已堆起三個酒壇。白虎龍象二天君大咧咧地席地而坐,喝酒挾菜,手舞足蹈,口角生風。壹邊講些七聖山及江湖上的奇聞逸事,壹邊大拍青衣馬屁。青衣只是那麽聽著,小臉上掛壹絲若有若無,淡得幾不可見的笑,偶爾插上壹句兩句。
  壹見顧清進房,白虎龍象二天君登時斂眉肅容,如受驚壹樣從地上彈起,向顧清恭恭敬敬地道:“顧仙子好!”全然沒有了剛剛的輕松。
  顧清招來壹個軟墊,在青衣面前坐下,又向二天君招呼道:“兩位天君請坐。”
  “謝仙子賜座!”二天君異口同聲地應了,盤膝坐下,脊背挺得筆直,目不斜視,那壹副謹小慎微的樣子,與剛才與青衣同飲時的輕松全然不同。顧清將壹切看在眼裏,笑笑。
  青衣放下了酒碗,望著顧清,淺淺笑道:“方才多謝紀夫人送青衣回來。”
  顧清淡然壹笑,道:“距離大禮還有三年,這紀夫人三字叫得實有些早呢!”
  青衣雙目低垂,道:“不管三年還是五年,大禮總是要成的。所以遲些早些,並無什麽不同。”
  二天君端坐二女當中,目不斜視,只是壹碗接壹碗悶聲灌酒。可是不知怎地,今晚這醉鄉忽如白水壹般,怎麽喝都不醉,二女的對話壹句壹句鉆進耳中,想不聽也不可得。
  顧清用心打量著青衣的舉手投足,壹顰壹笑,微笑道:“世事無常,壹日不成禮,這三個字就壹日叫不得。嗯,妳柔如弱水,氣質如華,又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孩子,且不做作,若我是男子,定要尋妳做個道侶才是。”
  青衣微微壹怔,然而顧清壹言壹行均出自內心,沒有分毫作偽的味道。她默坐了片刻,方幽幽嘆道:“顧姐姐,青衣不過壹介小妖,識見短淺,道行低微,又是沒什麽主見的,不過是壹個負累,哪有姐姐說得那麽好?”
  顧清道:“妖族素來有眾多可以速成的法門,妳根基這麽好,又出身無盡海,定是有辦法提升道行的。”
  青衣輕喟道:“道行高了又有何用呢?就算道行通天,也不能事事盡遂了心願。”
  顧清微笑道:“若塵兇劫是極重的,妳日後若想隨在他身邊行走江湖,恐怕真得提升壹點道行才行。”
  “啊!”青衣壹聲輕呼,擡起頭來,有些不能置信地望著顧清。
  顧清淡淡笑道:“離大婚尚有三年,我當然不會限著他什麽。就算是婚成之後,我也不會限著他什麽的。”
  青衣輕輕咬著下唇,雙手下意識地絞著裙裳,不知在掙紮著什麽。
  顧清長身而起,向二天君望了壹眼,就轉身出房去了。二天君妳看看我,我看看妳,終是不敢裝作沒看到顧清的眼色,還是站起身來,乖乖地出了房門。
  院落正中,顧清負手立在月下,果然在等著二位天君。
  龍象白虎二天君在顧清身邊立定,恭敬地道:“顧仙子好!”
  顧清淡淡地道:“二位天君雖非出身天下名門,但通曉形勢,深知進退,很是難得啊。難得糊塗四個字,二位看來是深知其中三昧的。看來二位天君是想在雲中居與無盡海間不偏不倚,哪邊都不得罪,以便將來可以左右逢源了?”
  龍象天君壹張大臉顏色登時淡了三分,壹句話也說不出來,白虎天君忙道:“顧仙子和青衣小姐相處融洽,我們兄弟只看到了這些。其實我等除了喝酒修道,其它的就壹概不會了!”
  顧清轉過身來,靜靜望著白虎天君。白虎天君雖比顧清要高出整整壹個頭去,卻被她看得目光左右遊移不定,就是不敢與她目光對上。顧清又望了壹眼龍象天君,龍象立刻擡頭向天,欣賞起月色來。
  顧清雙眉微顰,道:“妳們很怕我?”
  龍象天君剛想開口,白虎立刻橫了他壹眼,生怕他又說出什麽不知進退的話來,搶著賠笑道:“顧仙子不怒而自威,我們兄弟對仙子是既敬且畏,仙子但有吩咐,我兄弟定會全力以赴!”
  “不怒而自威?”顧清心下苦笑。她暗嘆壹聲,揮壹揮手,二位天君如蒙皇恩大赦,立刻鼠竄而去。
  此時紀若塵急匆匆地從院外走進,壹見顧清,當即道:“妳在這裏正好,紫陽真人吩咐了我壹件要事,午時就要下山,妳……”
  顧清打斷他道:“自然是妳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天將正午時,景霄真人捧著手壺來到了後花園,落座於心愛的檀椅玉幾前,品茗讀經。不片刻功夫,黃星藍也來到了花園中,在景霄真人對面坐下。
  今日景霄真人不再是壹副老態龍鐘,他面透寶華,目有神光,舉手投足間隱隱有風雷之勢,早已完全恢復了昔日諸脈真人的神采。然而黃星藍向景霄真人望了壹眼,忽而眼圈壹紅,將視線側過了壹旁。
  景霄真人見了,微笑道:“回天丹效驗如神,雖只有三日之效,也是有緣人方得壹服。星藍,妳又何苦如此看不開呢?”
  黃星藍拭去了壹滴眼淚,怨道:“妳又不是不知回天丹大損壽元,妳余壽無幾,壹服這東西至少要折去三月陽壽!就為了給紀若塵的定親大典撐場面嗎?他又不是與我們殷殷定親!”
  景霄真人道:“話也不能這麽說,我宗千年繁盛氣象,可不能在我身上有所減損。何況我能有輪回機會,也全是仰仗著紫微真人舍了護法飛升的法寶得來的。只是殷殷……唉,實在讓人擔心,也不知她能不能過得去這壹關。咦,她人呢,怎不見她來喝茶?”
  黃星藍起身道:“她昨晚壹回房就把門鎖死,不讓任何人去打擾她。奇怪,我這心怎麽總是慌的,還是去看看她的好。”
  眼見黃星藍離了後花園,景霄真人也覺心神不寧,起身向張殷殷居處行去。
  景霄真人剛進入張殷殷居處的院門,忽然聽得裏面傳來黃星藍的壹聲驚呼,他心知不妙,忙搶進房中壹看,登時手足冰涼,呆立在當場。
  房間中床帳低垂,張殷殷合衣躺在床上,宛如沈睡,面目安詳。只是她頸中壹道細線,紅得觸目驚心!
  景霄真人慣用的松紋古劍已然出鞘,掉落在床邊,鋒銳無匹的劍鋒上不見壹絲血色,似是這把通靈仙劍也心有不忍沾染上她的血氣。
  轟的壹聲,景霄真人只覺得壹道熱血直沖頂心,立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他感到周身力氣正急速失去,眼前林林總總,盡是張殷殷從小至大時的諸般趣事。
  景霄真人深吸了壹口氣,勉強定下心神,再向張殷殷望去。他道行雖失,但眼力尚在,壹望已知張殷殷生機盡斷,魂散魄飛,再無生機。他再四下打量了壹下房間,見桌上放著壹封信,信封上墨跡尚新,於是拆信讀了起來。
  黃星藍見了,也收了悲聲,過來壹同觀信。
  “爹,娘:
  孩兒心中有事難決,百般思量,唯有魂魄赴酆都地府壹行,方得稍減心頭之憾。孩兒自知此行兇險萬分,回返之望十中無壹,只恐不能再向爹娘盡孝了。
  不孝殷殷留”
  黃星藍看了此信,心中生了壹線希望,顫聲問道:“景霄,殷殷她還能還魂,是嗎?”
  她話音未落,已見張景霄面色迅速暗淡下去,本是光潔柔潤的肌膚上開始生出皺紋,壹頭黑發也逐漸轉為灰白。只頃刻間的功夫,張景霄竟如老了三十歲壹般。黃星藍壹時驚得呆了,不知該如何是好。回天丹功能返老還童,盡復道行,藥效可維持三天。這才壹日不到,怎地張景霄就已老成了這個樣子?
  張景霄身軀壹陣搖晃,黃星藍忙扶他坐下,又渡了壹片真元過去。只是真元入體,張景霄反而全身壹震,面色殷紅。黃星藍這才確知回天丹效力已失,景霄真人體內已存不得壹絲真元。
  張景霄稍稍平復了壹下胸中氣血,虛弱地道:“殷殷想必是要用我松紋劍法力貫通陰陽,以使魂魄得入地府,才會盜了此劍自刎。可是我道行已失,此劍也隨之法力大減,哪還有貫通陰陽之力?!殷殷別說是魂歸地府,就是……就是想做個遊魂,怕也是難!”
  最後壹句話說完,張景霄猛然噴出壹口鮮血,身體緩緩軟倒在桌上。
  黃星藍面色剎那間變得雪白,她自然明白張景霄之意。太璇峰代代相傳的松紋古劍雖號稱有貫通陰陽二界之能,但那須得張景霄道行仍在,全力施為之下才可將劍下亡魂直接送入地府。若人執念過重,死後則可能魂魄不散,在大地遊蕩,成為遊魂野鬼。而大部分生人死後,魂魄會失去靈識記憶,自然歸入地府,重入輪回。
  若是第壹種情形,還可設法央求玉虛真人以元神出竅之法入地府壹行,說不定可帶回張殷殷魂魄。若是第二種則好辦得多,以諸真人通天手段不難收回張殷殷遊離在外的魂魄。若是第三種情形,則實是糟糕之極。要想於地府萬萬億億無知無覺的死魂中尋得壹個張殷殷,真是談何容易?就算尋得回,她多半已失去了所有靈識記憶,又有何用?
  黃星藍又思及壹事,松紋古劍法力雖弱,但摧魂散魄之力仍在,萬壹殷殷的魂魄被劍上法力給催散了怎麽辦?
  黃星藍越想越是心慌,不敢再向深想去,而且心中總還是存了些萬壹之望,叫道:“景霄!殷殷還未走遠,我們去求玉虛真人入壹次地府吧!說不定能截住殷殷,將她的魂魄帶回來呢!景霄,我們就這麽壹個女兒啊!”
  張景霄默然片刻,方才長嘆壹聲,道:“星藍,宗內有許多機要事妳還不到與聞的程度。玉虛真人雖已修入了玉清境界,但神遊地府仍是萬分兇險。此刻我宗正是山雨欲來之時,我已道行全失,玉虛真人萬萬不能再有什麽閃失。殷殷……認命吧。”
  “不!”黃星藍猛然叫了起來:“妳們口口聲聲都是宗派傳承為重,可是在我看來,殷殷就是天,就是地!我可不管妳道德宗香煙如何,殷殷是我的女兒,我絕不認命!”
  說罷,黃星藍壹把抱起張殷殷的屍身,沖出房去。
  張景霄起身想追,可是哪裏追得及?眼見黃星藍身影消失,他猛然又噴出壹口鮮血,只覺得周身生氣壹點壹滴地流失,慢慢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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