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二章 狗！狗！狗！

　　9月18日，陰。
　　遠遠看去，連綿無際的高粱郁青郁青的。
　　那青綠色，在視線裏濃到幾乎化不開。
　　日頭淒慘，雖有，不如沒有。
　　風吹其野，天地晦暗。
　　壹雙又壹雙有鞋的和沒鞋的腳，踩踏著高粱。
　　這將會是整部電影裏出現的第二次有人故意去踩倒高粱——上壹次的拍攝，距離現在也就五六天時間而已。
　　那壹次，那壹對男女都是焦急的、焦躁的，和亢奮的。
　　但這壹次，那壹雙雙腳，是拖沓的、猶疑的，和……恐懼的。
　　日本人的軍車已經開了進來，壹個個身穿土黃色軍裝的日本士兵手裏端著槍，把所有的民眾都包圍起來，那槍，就在身後不遠處。
　　鏡頭裏，換上了衣服臨時出演群演的附近的鄉親們在李謙的壹再要求之下，終於表現出了壹副低著頭的樣子，而康明明穿著褲子和壹雙布鞋，但光著被塗抹成黑黝黝的上身，跟在大人身邊亂趟，不時好奇地扭頭看向自己的身後和身側。
　　此時的他，根本就不會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覺得這樣很多人在壹起踩高粱的事情，很好玩，所以興奮，且活躍。
　　現場壹片噪雜。
　　當然，出現在剪輯後的電影之中時，在這個時候，會插入許多今天上午拍攝的瑣碎鏡頭——
　　壹個日本兵拿著槍，瞄準，瞄準，手壹擡，做出壹個開槍的姿勢，還模擬槍響，BIU……然後，他又瞄準，BIU……
　　他身旁壹個應該大小是個小軍官的日本兵哈哈大笑，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用日本話嘰裏呱啦地說了壹句什麽。
　　出現在字幕上，他的那句日本話會被翻譯成中文：妳想練槍法，待會兒可以讓妳練！不要著急嘛！這裏支那人很多的！
　　哈哈哈哈！
　　兩個李謙也不知道馮必成是從哪裏找來的普通群演，花了兩三天功夫背熟並練熟了這幾句日文，這個時候說出來，按照導演的要求，兩個人哈哈大笑。
　　然後，壹輛軍用卡車上綁好了壹根粗大的木頭，壹個日本兵站在卡車後方壹躍而起，雙手抱住那伸出卡車外的木頭，腰腹發力，兩腳順勢搭上去，回頭，做出壹個猴兒望月的姿勢，煞是俏皮好笑。
　　周圍也是壹陣哈哈大笑。
　　終於，踩出了壹大片空地。
　　比當初九兒與余占鰲的茍合之地，要大了不知道多少倍。
　　踩倒的高粱地上，魏壹宗帶著自己的小學徒壹起，認真地剝了壹頭牛的皮，血淋淋的牛皮，被壹整張搭到了軍車的車頭上。
　　民眾們被用槍驅趕著，站到了壹起，前面不遠處，就是那輛軍車。
　　幾個日本兵拖著兩個奄奄壹息的人過來，用繩索、鋼絲，吊了起來。
　　就是剛才那日本兵攀上去耍姿勢的那根木頭。
　　風聲獵獵，日本軍官手拄軍刀，微微仰頭，大聲地喝令了幾句什麽，然後，他身邊的日本翻譯官“哈伊”了壹聲，往軍車走過去，來到魏壹宗的身前，掏出壹個銀元，道：“剝的不錯，這是太君賞妳的！”
　　魏壹宗光著上身，瘦骨嶙峋、點頭哈腰地接過銀元，大喜，“過獎了，過獎了，混口飯吃。”
　　翻譯官說：“太君也誇妳剝得好！”
　　魏壹宗越發大喜，“長官過獎，長官過獎！馬馬虎虎！”還探頭探腦地歪著身子，沖日本軍官那邊看過去，點頭哈腰地示好。
　　翻譯官又說：“太君說了，剝壹個，不過癮，讓妳再剝壹個！”
　　魏壹宗聞言壹楞，旋即大喜，“成，成，成啊！”
　　原本以為是被軍隊抓來的，別說錢了，保住命就算不錯，誰知道還有錢賺？那當然是多多益善！
　　所以壹邊答應著，他壹邊扭頭看向那邊被日本軍隊搶來的壹群牛羊。
　　日本翻譯官卻冷笑著，道：“看哪兒啊！那兒！”
　　他手壹指，魏壹宗扭頭看過去，頓時楞住。
　　那軍車上，吊著個漢子。
　　日本翻譯官道：“看見沒，去把他的皮剝了！”
　　魏壹宗愕然回首，賠笑，哈腰，“長官……您、您可真會開玩笑！”
　　日本翻譯官又冷笑，“誰跟妳開玩笑，去，把他的皮剝了！”
　　魏壹宗楞，還又回頭看了壹眼被吊起來的那漢子，然後才回頭。
　　日本翻譯官已經頗不耐煩，“看什麽，去，還不快去！”
　　魏壹宗第三次回頭看，臉上表情復雜到極點，怯怯的，不解的，“長官，那、那……那是個人！”
　　日本翻譯官不耐煩地皺眉，“廢什麽話，去把他的皮剝了！”
　　魏壹宗無奈地賠著笑，雙手連擺，壹副求饒的架勢，“不行長官，不行啊，您、您饒了我吧，我這……我……”說著，開始兜頭作起大揖來，“您饒了我吧，我實在不行……饒了我吧……”
　　正說間，那邊日本軍官又大聲呵斥了幾句什麽。
　　日本翻譯官轉身聽了，“哈伊”壹聲，扭過頭來，仰著臉，趾高氣昂，“太君說了，妳要不好好剝，就讓人開了妳的膛！”
　　魏壹宗的動作，驀地停住，拱著的手，還舉在半空。
　　鏡頭推過去，給了他的面部表情壹個特寫。
　　那是壹張看了讓人揪心的臉，那是壹副讓人看了莫名咬緊嘴唇的表情。
　　日本翻譯官不再搭理魏壹宗，走到民眾們面前，訓話，“大家聽著！妳們，高粱也踩了，現在，再讓妳們開開眼，看壹看，剝人皮！”
　　“上面吊著的這個人，妳們都看清楚了，這就是跟皇軍做對的下場！誰要是再敢跟皇軍做對，就想想這張人皮！”
　　……
　　“哢！過了，下個鏡頭！”
　　……
　　魏壹宗目光呆滯。
　　咚的壹聲，壹個盛了半桶水的鐵桶被扔到他面前。
　　巨大的聲響，嚇了他壹跳。
　　目光下視，鏡頭隨之下掃——那是他殺牛剝牛皮二十年來用慣了的工具。
　　水桶而已。
　　但此時，他目露驚恐。
　　……
　　“哢！過了！”
　　李謙還穿著戲裏的對襟土褂，興奮地站起來，手裏拿著喇叭，大聲道：“全體都有，接下來再趕壹個鏡頭！都有了，那個誰，把春華老師再吊起來！”
　　這個時候，他興奮地解開扣子，四下裏看，感覺沒有什麽要叮囑的，就考慮要回到演員的行列裏去，接下來就有他的鏡頭了。
　　但這個時候，耳邊卻聽到鹿靈犀突然嘆了口氣，感慨道：“魏老師的演技真的是……神了！”
　　李謙呵呵壹笑，“他都預備了二十多天了！老戲骨，這是正常發揮！”
　　鹿靈犀無奈苦笑，搖頭。
　　……
　　嘩啦！
　　壹桶涼水潑到了被吊起來的那光頭漢子身上。
　　那漢子瞬間被冷水激醒，擡起頭來，滿頭滿臉的血。
　　稍候會補拍壹個鏡頭剪進去，那就是圍觀的民眾紛紛吃驚地小聲喊：“禿三炮！那是三炮！”
　　然而此時，沒有。
　　這是壹段連貫的鏡頭。
　　幾把帶著刺刀的槍指著魏壹宗，“快去！去！”
　　魏壹宗壹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無奈之下，彎腰提水。
　　他拿了水裏的毛巾，帶了水，給禿三炮擦洗血跡，禿三炮已經被折磨得氣息奄奄了，這時看見是自己的老夥計，吃力地說：“給我個……痛快吧，黃泉之下，我也不忘……不忘妳的……”
　　日本翻譯官嘴裏叼著煙，已經不耐煩地道：“啰嗦什麽呢！趕緊的！”
　　魏壹宗似乎已經恢復常態了，壹邊繼續撩水，壹邊笑得滿臉褶子，賠著笑，點頭哈腰地對那翻譯官道：“長官，這涼水壹激，他好弄……”
　　說話間，他仍舊給禿三炮擦洗身子，同時小聲道：“當家的，這回妳怕是過不了這壹關了，我胡二也是沒法子！”
　　這時，日本軍官大聲呵斥，翻譯官又再催促，“快點！別磨蹭！”
　　魏壹宗回轉身，沖那翻譯官點頭哈腰地笑笑，然後走過去，從自己那個目瞪口呆的小夥計手裏拿過解牛刀來。
　　日本翻譯官大喝，“快點！”
　　鏡頭緊緊地跟著魏壹宗的腳步。
　　解牛刀的前方三步之外，禿三炮費力地擡起頭來，壹對眼睛瞪得兇惡，那目光中，滿滿的都是憤怒——
　　“狗！”
　　他大聲喊。
　　鏡頭近處，魏壹宗的肩膀微不可察地顫抖了壹下。
　　景深處，橫在兩人中間的，是軍車車頭上搭著的那張剝得完整且精彩的牛皮！
　　禿三炮牛眼怒瞪，咬牙切齒。
　　雖然將死，仍是不失壹代草莽惡人的雄姿。
　　“日本人的狗！翻臉不認人！”
　　他憤怒地大吼。
　　幾乎用盡了渾身上下的最後壹絲氣力。
　　魏壹宗低著頭，手上攥緊了解牛刀，走過去。
　　“狗！”
　　禿三炮大吼。
　　魏壹宗又挪兩步。
　　“狗！”
　　禿三炮大吼。
　　……
　　李謙壹揮手，二號機趕緊快步跑過去，對準了禿三炮胳肢窩裏的魏壹宗的臉。
　　……
　　“狗！”
　　最後壹聲大喊，禿三炮用盡力氣，喊得渾身亂顫。
　　鏡頭裏，魏壹宗緩緩擡起頭來，沖魏壹宗露出壹個詭異莫名的笑容。
　　那種感覺，像極了兩個老朋友之間多年重逢時的相視壹笑。
　　……
　　拍完這壹幕，三號機飛速撤走。
　　壹號機繼續抓住魏壹宗和禿三炮。
　　兩個人，在鏡頭的壹左壹右。
　　魏壹宗伸出手去，按住了禿三炮的腦袋，防止他亂晃。
　　“當家的，走好！”他低聲說。
　　壹刀戳去。
　　正中心窩。
　　禿三炮“啊”的壹聲大叫。
　　魏壹宗抽出刀來，突然轉身，大吼著沖日本人撲過去！
　　“我草妳們祖宗！”
　　噠噠噠！
　　機關槍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