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八章 各有算盤

　　成都城的西北壹百二十余裏便是都江堰，座落於川西高原與成都平原交界。
　　都江堰以北不遠，有壹條山澗小溪匯入岷江。
　　小溪兩畔各有高山，名為“兩夾巖”。兩片山相距壹箭之地，中間夾著深谷。
　　李瑕與劉黑馬便是約在兩夾巖見面。
　　雙方各只派百余扈從，李瑕由南面登山，劉黑馬走北面，到了之後隔著深谷交談。
　　“知州，沒發現埋伏！”
　　山頂上傳來劉金鎖的叫喊聲，顯得頗為歡快。
　　熟悉劉金鎖的人聽了，便能明白李瑕是沒什麽誠意要投降的，否則劉金鎖該是憂慮才對。
　　果然，很快又聽劉金鎖喊道：“楊奔妳捅我做甚，還瞪老子？妳眼裏長釘子了是吧？！”
　　大好山川，壹派自然景象，鳥語蟲鳴之中多了這些叫喊，李瑕只覺聒噪。
　　他早便知道劉黑馬不會有埋伏，拾步向山頂走去。
　　今日沒披甲胄，只穿著壹件長衫，仿佛外出郊遊的翩翩公子。
　　隔著深谷，劉黑馬卻是不曾派人先探壹探，徑直走到了崖邊，已站在那等著李瑕。
　　這份氣魄，便壓了李瑕壹籌。
　　“幸會！”劉黑馬看李瑕終於走上來，遠遠抱拳，放聲喊道：“老夫早知妳年輕，今日相見，原是這般年少出挑，好！”
　　喊聲被山風吹散，還是能聽出他很和氣。
　　不像威名赫赫的將軍，更像文官。
　　“幸會。”李瑕放大音量，道：“劉將軍也與我想象的不同！”
　　“哈哈哈，常有人如此說！”劉黑馬大笑，“可惜，非瑜妳太小心，太惜命了，否則妳我把酒相談，豈非好過隔著懸崖喊叫？！”
　　“我惜命，想活得長些。”李瑕道：“希望劉將軍亦能如此！”
　　劉黑馬並不生氣，還在笑，擺手道：“哪怕雙方交戰，妳我卻無仇怨，不必如此針鋒相對。”
　　他深吸壹口氣，又笑道：“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若不必打仗，豈不美哉？！”
　　“那便請劉將軍撤軍吧！”
　　李瑕並未被劉黑馬和煦的語態感染。
　　兩人能站在這裏閑聊，無非是因為壹方正在準備糧草、壹方正在準備防禦，仗暫時打不起來而已。
　　時機壹到，蒙軍殺將過來，才不會管天氣好不好。
　　“大老遠趕來，豈有輕易撤軍之理？！”劉黑馬道：“但非瑜今日來見我，動靜不小，想必趙宋朝廷早晚要得知此事，到時罪妳‘潛通蒙古’，妳如何是好？不如降了吧？！”
　　“謝劉將軍關心。”李瑕轉頭向群山以東望去，道：“但只要殺了妳，想必朝廷不會怪罪我吧？！”
　　“哈哈哈！”劉黑馬再次放聲大笑。
　　山谷中有回音響起，真是聲震四野。
　　“年輕人，戾氣莫要太重。老夫很欣賞妳，想招妳當女婿，妳意下如何？妳莫看老夫今年五十又八了，膝下有十六個女兒，最小的幾個還未出閣，正好與妳相配！”
　　李瑕瞇眼看去，雖隔得遠，卻還能看出劉黑馬身姿矯健，不像五十八歲。
　　“謝劉將軍厚愛，我已娶妻了！”
　　“又如何？我大蒙古國沒那許多規矩，妳若歸順，多娶幾個，誰能說三道四？老夫便有妻氏九人！”
　　“是，蒙古習俗，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不以為恥，晚輩敬謝不敏！”
　　“老夫誠心相勸，非瑜哪怕不欲歸順，何必每每反唇相譏？”劉黑馬還是不惱，笑道：“放心，老夫是真心想與妳作翁婿。”
　　壹番說辭，劉黑馬顯得極是懇切。
　　若在外人看來，難免會想，妳李瑕何德何能，人家見面便要嫁女兒給妳？世間哪有般好事都讓妳趕上了？
　　但在李瑕而言，並不認為劉黑馬的條件有多優厚。
　　他每日全力以赴做事，讀書健體、務公打仗，從未有壹絲松懈。每壹場勝場、每壹分實力，都是他努力拼搏的結果。
　　他足夠優秀，有足夠的資格，劉黑馬當然要提出配得上他價值的條件。
　　這並非什麽天降餡餅。
　　相反，相對於李瑕的野心而言，滿面笑臉的劉黑馬，給的實在太少。
　　他懶得再糾纏，再開口，又是壹句冷言冷語。
　　“我說了，今日來，是取劉將軍性命的！”
　　那邊，劉金鎖與楊奔搬了個巨弩，正悄摸著要爬上山頂。
　　“知州怎還告訴這老賊了？”劉金鎖小聲嘟囔道，“我還打算悄悄射死他呢。”
　　楊奔面容冷峻，淡淡道：“殺招不在這裏。”
　　“那我們還搬？”
　　“妳話真多……快！”
　　山頂上，劉黑馬聞言猶不後退，高聲道：“哪怕如此，老夫依舊想再勸妳壹句，妳娶了小女，往後與劉家同氣連枝，大汗必能寬待於妳！”
　　對面山崖，劉金鎖、楊奔動作突然加快，已搬著巨弩沖上山頂，對著劉黑馬便開始瞄準，轉動著絞軸。
　　劉黑馬身後已有扈從跑上來，邊跑邊驚呼。
　　“大帥快退後！”
　　“不急。”劉黑馬道：“非瑜不必急於答復！成都城破之前，老夫等妳回復！”
　　“殺了他！”劉金鎖大吼。
　　他滿頭大汗，松開絞軸。
　　楊奔壹手扶著弩架，壹手放在機牙上，瞇眼望著對岸的劉黑馬，竟為對方氣勢所懾。
　　“放！”
　　“嗖！”
　　壹支弩箭倏然離弦，向山崖對岸激射而去。
　　沒有試射過，這麽遠的距離壹般是不會準的。
　　劉黑馬巍然不動，任那支弩箭釘在山崖前。
　　這是老將的經驗，只看地勢、距離，他便判斷巨弩的第壹箭射中的可能性極低，敢賭上壹賭。
　　他再次大笑，道：“老夫像妳這般年歲時，曾獨自出行，遇金兵百人圍蒙卒十三人，奮劍入圍，手殺金兵數人，使十三人皆得脫困。區區壹箭，豈傷得了老夫？！”
　　壹時豪氣沖天。
　　但劉黑馬還是馬上轉身便走，不再給李瑕第二箭的機會。
　　“哈哈，今日所言，非瑜慢慢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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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仙到哪了？”
　　李瑕腳步飛快，在山坡上疾行，壹邊問道。
　　楊奔有些懊惱，跟上他的腳步，道：“東面山頂的斥候探到，孔將軍已出三道堰。”
　　這兩夾巖的兩座山看起來近，但道路不同，要從這邊山頂下去，再繞到對岸要走上大半日。
　　而在東面的平原上，孔仙正帶著壹支兩千余人的宋軍疾行，誓要圍殺了劉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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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城。
　　“報！”
　　壹名嘉定軍的小將趕進殘破的衙署大堂，道：“今日我等帶隊在南城修墻，見壹蒙軍哨馬在林子探頭，被我等俘虜了。”
　　蒲帷從大堂中走出來，道：“李知州、孔將軍都不在，先押下去吧。”
　　“但蒙軍今日似有所動作……”
　　嘉定軍本就是蒲擇之布置，隨李瑕時間最短，李瑕壹直也是通過蒲帷來發號施令。
　　因此，這小將本就是來請蒲帷去審的。
　　蒲帷正待轉身，聞言想起了什麽，於是道：“我來審吧，人押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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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值盛夏，午時，城中遠比高山上酷熱。
　　壹路上，只見士卒們在烈日下搬運木石，辛苦難當。
　　蒲帷見了，也覺心中不忍落。
　　半晌之後，他走進城南壹個營寨，只見壹個蒙古漢軍俘虜被縛在那，垂頭喪氣的。
　　“他身上怎沒有傷？”
　　“嘿，這廝窩囊得很，與隊伍走散了，馬匹又中暑了，被我等圍了也不反抗。”
　　“隊伍？”蒲帷反問道。
　　“對，正是因此怕是蒙韃有動作，這才急忙去尋將軍們審審他。”
　　蒲帷點點頭，道：“我知曉了，妳們下去吧，我問他幾句。”
　　“郎君不要我等守著嗎？萬壹這廝傷了郎君……”
　　“不必了。”
　　不壹會兒，其余兵士離開，蒲帷看著帳中那漢子，問道：“妳們今日有何動作？”
　　那漢子擡起頭，竟是壹掃先前垂頭喪氣的模樣，咧嘴壹笑，眼神裏滿是得意。
　　“蒲小郎君不問問妳爹如何了嗎？”
　　壹句話，蒲帷突然大怒，操起旁邊的馬鞭便重重抽在對方身上。
　　“不許提我父親！不許！”
　　“嘶。”
　　那漢子挨了兩鞭，皮開肉綻，吸了壹口氣，才道：“蒲小郎君，妳盼著妳爹死……是嗎？”
　　蒲帷眼眶通紅，不答，叱道：“說！妳們今日有何動作？！”
　　“小人名叫何三春，關中扶風縣人，阿爹是金軍，手底下有三十多人……金亡那年，小人七歲，阿妹才壹歲半。記得阿娘那時候病得厲害，阿爹在阿娘的床邊哭了好久，最後抱著阿妹說，他要降了，這事，小人記得很清楚……蒲小郎君有家人嗎？”
　　“閉嘴，回答我的問題！”
　　“好，好……別打我。”何三春苦笑著，道：“大帥算到了李瑕要殺他……五將軍已率兵去接應了，將軍派小人來見妳。”
　　蒲帷壹楞，已明白過來。
　　李瑕要埋伏劉黑馬，只怕已被識破了。對方是故意支開李瑕、孔仙，為的是勸降自己？
　　這何三春，是故意出現在嘉定軍的防線。
　　“妳休想。”蒲帷大怒，壹字壹句道：“我殺了妳。”
　　“蒲小郎君，真不想知道妳爹如何嗎？我家將軍聽聞，妳母親、長兄、長姐、姐夫、侄子，好多親人都在大良城。”
　　蒲帷已轉身去拿刀，手卻抖得厲害。
　　“小人不怕死。”何三春又道，“但蒲小郎君這麽做值嗎？趙宋還能再信妳嗎？我家將軍已傳信給妳爹，說要讓妳們再見壹面……”
　　“我不要見他！”
　　蒲帷執刀便要去劈何三春。
　　但刀揮到壹半，他終是沒能完全劈下去。
　　“父親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