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百三十七章 全力

　　初七，雪終於停了，天終於放晴。
　　五萬人、十余萬匹馬的營地連綿了方圓六七裏地，到處都是帳篷，如果這是夏秋之際，這可以稱得上是壹場盛大的那達慕大會了。
　　李瑕覺得自己都要變遊牧民族了。
　　長年累月沒有看到房屋，每天夜裏就守著壹團篝火，身上永遠有馬糞味，食物只有奶酪和肉幹，連身邊的妃子都是蒙古人。
　　清晨時，他將朵思蠻抱上了馬背。
　　“陛下，我不想去額吉那裏。”
　　“答應讓妳過去，我有所考慮。”李瑕道：“妳母親身邊的人更有伺候生孩子的經驗，她營地更大，安全壹些。還有，這壹戰若是敗了，她還有選擇。”
　　“妳是不會敗的。”朵思蠻抱著李瑕的脖子不肯松手，道：“記得妳搶親的時候嗎？妳騎著馬向我沖過來，沒有壹個人能攔住妳，妳是從長生天上降下的英雄。”
　　“那妳就相信我，好好待著，等我去接妳。”
　　“妳壹定會來的吧？”
　　“壹定。”
　　“好。那妳是不是生額吉的氣了？她和妳講條件，趁著妳現在最需要她的助力的時候。”
　　李瑕搖了搖頭，道：“沒有生氣，畢竟她還是幫了我。我只是看到了她的選擇，她選擇成為我的盟友，而非家人。”
　　“就只是盟友了嗎？”朵思蠻又問道。
　　“盟友已經很好了。”
　　“額吉壹直都是那樣，我覺得她不近人情。”
　　“她是壹個清醒的政客。人以政客待我，我以政客待人，也就是了。”
　　李瑕翻身上馬，壹路到了兀魯忽乃的帳篷。
　　大帳外的篝火上正架著鐵鍋，遠遠能看到壹個披著氈毯的女子拿著長勺在攪著鍋裏的牛奶，走近了才發現是兀魯忽乃親自在煮奶茶。
　　“喝壹杯嗎？”
　　“戰事就要開始了，妳還有這個閑心？”
　　兀魯忽乃撩了撩耳邊的散發，道：“煮點東西心才能平靜，我畢竟是個女人。”
　　“也許這時候是吧。”李瑕道：“照顧好朵思蠻。”
　　“放心，她是我的女兒。”
　　李瑕點了點頭，安頓了朵思蠻，上馬離開。
　　兀魯忽乃看著他的背影，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之後她喃喃了壹句。
　　“如果以後他有實力占據伊犁河流域，只怕不會再顧忌眼下這點交情了吧。”
　　“妳在這時候談條件，太蠢了。”朵思蠻道。
　　“曾經有人也這麽說過。”
　　“誰？”
　　“妳的生父。”兀魯忽乃淡淡道。
　　朵思蠻壹楞。
　　兀魯忽乃道：“他說‘只要妳留下，本汗可以給妳壹切，妳卻在這時候談條件，太蠢了’，我回答他‘妳給的壹切都只是妳給的，我要的是真正屬於我的’，於是他借兵給我，我收復了汗國。”
　　“我呢？因為我也是他給妳的，所以妳不想要。”
　　“對。”
　　“有本事妳就永遠別要。”
　　兀魯忽乃沈默了。
　　她回避了朵思蠻這壹句話，目光依舊看著李瑕的背影，道：“妳說我蠢。但我不依靠任何男人，不論他有多強大，我只和他們合作。”
　　“但妳別忘了，妳就是壹個女人。”朵思蠻不像過去那樣害怕自己的母親，上前，在她耳旁道：“妳的剛強沒有給汗國帶來好處，而妳只要再柔弱壹點，原本可以使妳的牧民避免厄運。”
　　“是嗎？那是妳的選擇，不是我的。”
　　南邊的馬蹄聲傳來，打斷了母女二人的說話。
　　“可敦，看那裏！”
　　兀魯忽乃擡起望筒看去，只見極遠處有壹縷濃煙沖天而起。
　　那是她與忽必烈的約定，如果忽必烈要出兵去東面攔截李瑕了，就會發出這樣的信號。
　　“出兵。”兀魯忽乃下令道。
　　她試著把忽必烈的攻擊重心騙到東面，趁機往西南方向的哈圖山支援李曾伯。
　　……
　　歲哥都跨馬而立，在雪地向北面眺望。
　　因陽光照在積雪上，亮得晃人，他不時用手掌捂著眼睛。
　　終於，只見壹柄旗幟緩緩出現，之後是壹隊千余人的騎兵遠來。
　　在歲哥都身後的安童壹揮手，怯薛軍士卒們紛紛策馬上前，張弓搭箭，等對方近了之後，喊道：“妳們是誰的兵馬？！”
　　“奉可敦之命，把忙哥剌還給妳們！”
　　歲哥都連忙擡起了望筒，他平時不帶兵打仗，手上這枚望筒還是忽必烈臨時賜下的。
　　畫面裏，終於看到了忙哥剌的臉，甚至還有野日罕。
　　“太好了。”
　　歲哥都驅馬上前，想要親自去接回忙哥剌，然而，安童攔了他壹下，道：“大王稍等。”
　　便聽在前方的怯薛士卒喊道：“妳們把安西王放過來吧。”
　　“妳們答應的條件呢？我們軍中已經沒有草料和食物了，今天至少要拿出我們所需要的東西來交換。”
　　“先把安西王放過來，大汗會給妳們想要的賞賜。”
　　“……”
　　對面的騎兵顯然不急著先放人，讓歲哥都奇怪的是，那些怯薛軍竟然也不著急。
　　他終於按捺不住，策馬上前喊道：“妳們的可敦呢？”
　　隔得遠，對方聽不到他喊什麽。
　　而就在歲哥都上前的這個關頭，有騎兵從東、西兩個方向趕回了對面的隊伍中。
　　“元人有埋伏！撤！”
　　“攔住他們！”安童大喝壹聲。
　　正在這時，對面有箭矢射了過來，落在歲哥都面前，將這位蒙古宗王嚇得不輕。
　　“別放箭，別放箭，有話好好說……”
　　根本沒有人理會歲哥都，安童催動戰馬，如離弦之箭壹般竄向前去，同時還不停喊道：“射他們的馬！別殺了安西王。”
　　若是平時作戰，雙方都會刻意避免殺傷馬匹，因為這也是戰利品。
　　也就是今日，為了營救忙哥剌，安童已顧不上這些。
　　同時之間，兩支騎兵已經從兩翼包夾上去，試圖包圍對面兀魯忽乃的兵馬。
　　由此可見，忽必烈根本就不信兀魯忽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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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壹道狼煙騰起。
　　哈圖山上，李曾伯努力望向狼煙所在的方向想看看發生了什麽，可惜太遠了。
　　“傳令下去，讓我們的將士都準備起來。”
　　“大帥，發生了什麽？”
　　“我預感今日會有壹戰。”
　　龐沛當即便興奮起來。
　　雖然他身上舊傷沒好又添了新傷，但他還是想要痛痛快快地廝殺，而不是困守在這山上，眼看著食物、藥材耗盡，傷兵們壹個個死去。
　　“弟兄們，虜酋今日要攻山了，都打起精神來！”
　　當即就有將領指著地面，喊道：“這裏，今日就是釣魚城！”
　　“哈哈，小黨項，妳還知道釣魚城？”
　　“莫挨我，今日我是射殺忽必烈的那個。”
　　“別廢話了！都蹲好，盾牌給老子架上。”
　　“……”
　　李曾伯壹直註視著北面，終於，他看到了烏泱泱壹片的大軍向這邊而來，其軍中有兩面大旗，壹面用蒙語大書“察合臺汗國”，另壹面則是“唐”字。
　　那是援軍。
　　李曾伯的臉色反而慎重起來，開始掃視著四方。
　　首先可以看到，塔察兒的兵馬已結成方陣，向北面迎了上去。
　　觀這兩支兵馬的陣仗，大概都是壹萬余人，兵力相當。
　　李曾伯轉過身，又向南望去，不由皺起了眉。
　　“快！點狼煙！”
　　好不容易，壹股濃煙沖天而起。
　　這是今日第三支冒起的狼煙。
　　李曾伯又向北面看去，希望盟友的統帥能夠看明白自己的意思。
　　——元軍還在增兵，不要來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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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兀魯忽乃站在營地，聽著各方面的探馬回報，再壹擡頭，便看到了遠處的狼煙。
　　她的第壹反應是冷笑了壹下。
　　“看，忽必烈果然不信我。”
　　這便是只要李瑕壹答應她條件，她還是選擇支持李瑕的原因。忽必烈比李瑕陰鷙太多了，能給她的信任也太少。
　　“再傳我命令！全軍拔營，往西南哈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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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此同時，李瑕也正策馬奔走在他剛收編的兩萬兵馬之中，激勵著士氣。
　　他每喊壹句，都有士卒把他的話傳遞出去。
　　“妳們太害怕忽必烈了！但在朕看來，他只是繼承了祖輩遺澤的幸運兒，壹個需要人餵奶的、還沒長大的孩子！妳們不信？那今日朕就帶妳們去取得壹場勝利，讓妳們看看，誰才是當今世上最強大的英雄！”
　　“巴特爾！巴特爾！”
　　因李瑕的話用漢語喊了壹遍，又用蒙語喊了壹遍，軍中士卒便開始大喊著他的最後壹個詞。
　　雖然他們壹開始未必是由衷在喊的，但壹旦聲音響起來了，腦子就熱起來了。
　　士氣就是在這種震耳欲聾的環境中，被強行拔高。
　　“巴特爾！”
　　“巴特爾！”
　　“巴特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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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匹馬引起的震動很小。
　　十匹馬跑動，就能引得周圍的積雪坍塌。
　　唐軍及其盟軍壹人雙馬出戰，十萬匹馬奔跑起來，大地都在因此而顫抖。
　　整片原野十余裏地之間，全是轟隆隆的聲音，黑壓壓的人群與馬群。
　　速度並不快，但全員出動的場面還是極為壯闊。
　　這種五萬人對七萬人的戰爭，戰術、計謀方面能起到的作用便不大了，比如忽必烈試圖離間李瑕與兀魯忽乃，比如兀魯忽乃想聲東擊西，效果都十分有限。
　　所以，李瑕的打算也很簡單，在正面交鋒的第壹場仗，壹聲不響就把所有的兵力押上去。
　　壹般而言，這種大規模戰場，雙方都很慎重，剛接觸時往往要試探敵方的戰力。
　　但李瑕不。
　　他沒有過指揮這麽多兵馬的經驗，總之剛見到忽必烈，招呼不打壹聲，他就用全身的力氣壹拳招呼上去。
　　能得到什麽？
　　戰果很小，最多就是救出李曾伯的數百人。
　　恰恰是戰果小，所以忽必烈壹定沒有出全力。
　　這就像是壹個孩子遇到了壯漢，壯漢的第壹反應是伸出手，摁住孩子的頭。但這次，這個孩子已經直接提劍就捅了。
　　“噗。”
　　戰事壹起，馬上有士卒仰面倒下，砸起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