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八章 人心

　　隴塬。
　　阿藍答兒領兵西向之後，劉元振壹邊休整兵馬準備反攻街亭隘口，壹邊派探馬往長安，告誡廉希憲、商挺謹慎。
　　之後三日，他壹次次地望向千河河谷南面，等待著關中的消息。
　　沒有消息。
　　廉希憲、商挺就只傳過壹封情報，之後，既未派信求援，也未派信報捷。
　　京兆府到底遇到多少宋軍？竟是沒了後續的消息。
　　劉元振心裏有個念頭已不可自抑。
　　“二舅，京兆府不會丟了吧？”
　　賈厚正在發呆，回過神，問道：“大郎說什麽？”
　　“京兆府並無回音，不會丟了吧？”
　　“我不信李瑕能從子午谷攻下長安城。”賈厚緩緩道，“有廉公、商公在，不可能這麽快失守。”
　　劉元振又問道：“二舅發現了嗎？連著兩日，有些南下的探馬壹直沒回來。”
　　“大郎是說，返回關中的道路被封鎖了？”
　　“有可能。”劉元振道：“李瑕不想讓我們馳援，他在爭取時間。”
　　“唉，收復街亭隘口再說吧……”
　　兩人站在山頭，又望向前方的戰場。
　　沈默了壹會，劉元振再次開口。
　　“二舅方才在想什麽？”
　　賈厚嘆息壹聲，喃喃道：“李瑕說要廓清帝宇、康濟生靈……我在想，他是瘋了？還是真這般想？”
　　“他沒有這個實力，差得遠。”
　　劉元振評述壹句，眼神黯淡了些，又道：“我不得不承認，他比我出色……比我出色得多，但他的實力離爭雄天下還差得遠。”
　　“大郎以為他瘋了沒有？”
　　“他是自負。”劉元振低聲嘆道：“他是自負啊，不是瘋了，我倒是快要瘋了……長安不見使人愁。”
　　他們已很難將註意力放在街亭隘口。
　　算時間，臨洮的決戰已經結束了，如果己方勝了，隘口上這些蒙軍不足為慮；而如果敗了，那渾都海可入關中，壹切已經完了，還考慮什麽呢？
　　終於，遠遠的有馬蹄聲、呼喊聲傳來。
　　“渾都海、阿藍答兒已敗！”
　　“……”
　　劉元振登時眼眶發紅。
　　“主力戰場贏了，不容易啊。”
　　如果沒有李瑕，現在他能欣喜欲狂。
　　……
　　搶回街亭隘口之後，劉黑馬環顧戰場。
　　目光落處，只見劉元振這壹路兵馬傷亡慘重。
　　悲從中來，卻是重重咳了幾聲。
　　“咳咳咳！咳咳……”
　　“父親！”
　　“無妨，京兆府戰事如何？”
　　“消息斷了。”
　　“斷了？”
　　劉黑馬望向東南方向，喃喃道：“道路被李瑕攔截了……是大散關？”
　　“很可能。”
　　“川蜀有這麽多兵力？”
　　劉元振道：“若算上所有駐防兵馬，李瑕也能有數萬大軍。但，他能抽調北上的兵力也就壹萬余人。”
　　劉黑馬當然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長子把所有事都解釋得這麽清楚。
　　“咳咳……我是問，有多少兵力在攻京兆府？”
　　“不知，但李瑕至少需要兩萬精兵才能攻城。”劉元振已仔細思忖過，道：“而眼下，他攔截千河河谷，甚至可能已攻下鳳翔府，必是調動漢中各地的駐軍。”
　　“他好大的膽子。”
　　“父親，我在想，漢中……”
　　劉黑馬擡手，止住了劉元振的喋喋不休。
　　他按著刀大步而走，招過兩個部將，喝令起來。
　　“妳們領兩個千人隊，為先鋒，先去前方探探！”
　　“是！”
　　……
　　雙天頂。
　　此山處於千河河谷南端，往東南便是鳳翔府。
　　鳳翔府南面便是秦嶺，正對著陳倉道上的大散關。
　　早在李瑕收復漢中後，馬上做的壹件事就是占據蜀道關隘。
　　其中，楊奔駐守子午關、宋禾駐守斜谷關、許魁駐守大散關。
　　如今隴西戰事壹起，楊奔便在長安城附近虛張聲勢。
　　宋禾則領小股騎兵佯攻鳳翔府，嚇得城中守軍緊閉城門。
　　同時，林子已領漢中守軍趕到大散關，與許魁分路出千河、渭河河谷。
　　當兩方蒙軍在隴西打得如火如荼之時，他們並未遇到敵襲，也並不攻擊任何城池，主要做的就是運輜重。
　　林子去了渭河河谷。
　　許魁則選擇了千河河谷的雙天頂。
　　他領人把輜重運到河谷中的山上，建營、駐防、挖溝、設伏、起砲。
　　做這些的時候，有很多大的誘惑……比如，六千人如果攻打兵力空虛的鳳翔府，也許能攻下來。
　　當然，守不住。
　　這次，李瑕的軍令第壹條是——
　　“不打野戰！不打野戰！不打野戰！”
　　許魁每日醒來，先將這話念上三遍。
　　步卒就老老實實做步卒該做的事，封鎖住道路，把瞭望點設好、陷馬溝挖好、鐵蒺藜撒好、砲車架起來、木石與震天雷準備好、弩手埋伏好……
　　有敵方信使來，弩箭將其射落馬下。
　　不讓隴西與關中消息互通。
　　許魁根本就不去想形勢，他只知道他的任務是，等蒙軍主力折返，封鎖對方十日。
　　他帶來的輜重、軍備，準備的木石只能封鎖十多日。
　　終於，四月初二，拿著望筒向北面望去，兩千騎兵狂奔而來。
　　許魁猛地揮手。
　　“放！”
　　旗幟搖擺。
　　震天炮上的引線被點燃。
　　砲車拋出震天炮，向壕溝方向落去。
　　雙天頂地勢並不算險峻，但居高臨下，有備而擊無備。
　　“轟！”
　　“轟……”
　　……
　　劉黑馬聽到前方的動靜，皺了皺眉。
　　震天雷鳳翔府就有，關鍵得用砲車拋，或在城墻上拋。
　　雖然李瑕這個震天雷比以往所見的動靜大得多，但並不稀奇。
　　問題是優勢地形被占據了，要再穿過千河河谷又要費壹番工夫。
　　煩。
　　猜錯了，那小孩不是要趁著兩個大漢打架時上來捅壹下。
　　而是自己才打完另壹個大漢，正虛弱之際，屋子的門被那討厭的小孩“嘭”地壹下關上了。
　　“就不讓妳回家，就不讓妳回家，略略略。”
　　踹進去吧，還能怎麽辦……
　　“傳令下去！俘虜押上，消耗宋軍！”
　　劉黑馬下了令，劉元振又湊過來。
　　“父親。”
　　“嗯。”劉黑馬淡淡應了壹聲。
　　“父親勿慮，宋軍既然堵截我軍，京兆府應該還沒丟。有廉公、商公坐鎮，哪怕李瑕有奇計，也不會太快攻下京兆府，他是在爭取時間。”
　　“我知道。”
　　劉元振又道：“孩兒觀此形勢，漢中必定空虛……”
　　“咳咳咳！”
　　劉元振輕輕拍著劉黑馬的背，又道：“孩兒以為，我們之前是被李瑕耍了，完全猜錯了他的布局，我們不能再被他牽著鼻子走了。”
　　“妳待如何？”
　　“不該再順著李瑕的思路去想。”劉元振道：“此番便是突破了封堵，回援京兆府的路上依舊會被他設計。不如跳脫出棋盤，他打他的，我打我的。”
　　劉黑馬嘆息了壹聲。
　　劉元振又勸道：“李瑕早有布謀，算計太深。他竟能判斷到我會判斷他走祁山道，不可再中他的伎倆。也不可再縱容他在漢中，宜早除之！”
　　劉黑馬忽然緩緩問道：“妳覺得……他真有爭雄天下的本事？”
　　“至少，他勢必要取京兆府。”
　　劉黑馬點點頭，對此也是深信不疑。
　　李瑕已展露出了勢在必得的決心。
　　劉元振又道：“李瑕不可能算計到我們與渾都海的戰況，所以他也在賭，他做事太行險。”
　　話到這裏，劉元振又重復了壹遍。
　　“李瑕行事，次次行險。他確定不了隴西戰況，卻還敢賭……漢中空虛……我們幹脆畢全功於壹役，直搗漢中！”
　　劉黑馬問道：“妳可曾想過，若直搗漢中，再次中了計，又如何？”
　　“不會。”
　　劉元振已再次有了自信之態。
　　他指向南方，開口道：“攻漢中，是孩兒突然想到的。這不是李瑕的計，李瑕的布置，沒有讓我們必須攻漢中的理由。故而，這是唯壹不被他算計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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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根本就沒在算計他們的心思。”
　　祁山道上，李瑕猶在與陸秀夫商討，道：“出祁山道或子午道，他們會怎麽猜，我根本就沒去想過。反正都是虛兵，無論他們怎麽猜，都會猜錯，都會覺得中了我的算計。”
　　“明白了，其實真的很簡單。”陸秀夫道：“所有的布置無非就在告訴他們兩件事，壹則，節帥對關中勢在必得；二則，漢中空虛。”
　　“不錯，關鍵是我只有這壹個時機，他們剛剛大戰完，正是最虛弱的時候。”
　　陸秀夫道：“因此節帥正是要在此時，讓其察覺漢中空虛。”
　　“不錯，我攻關中只有這個時機，也讓他們以為攻漢中只有這個時機。”
　　陸秀夫感慨不已。
　　說來，整個計劃真的很簡單。
　　利用大戰削弱敵人，再吸引被剝弱的敵人進入預定戰場，最後以優勢地形、戰術殲敵主力，收得關中。
　　“思路真簡單。而復雜的都是障眼法，為了讓敵人看不到關鍵。”
　　李瑕問道：“換作是妳，會來嗎？”
　　“會。”
　　陸秀夫想了想，用力點頭。
　　“換作是我，拒絕不了這樣的機會。”
　　李瑕安心不少。
　　“是啊，要是我，我也忍不住，人心嘛，總是貪婪的，得隴復望蜀……”
　　話到這裏，依舊還是沒把握。
　　人心是貪婪不假，但人心也是最難算的。
　　……
　　千河河谷。
　　劉黑馬又咳了咳，再擡起頭來，卻是擺擺手，喃喃道：“罷了。”
　　“罷了？”劉元振壹楞，“父親，為何啊？！”
　　“沒有為何。”劉黑馬喃喃道：“太遠了……繞祁山道攻漢中，不知戰火何日方能停歇。”
　　“太遠了？”劉元振茫然，又問道：“那等殲滅了前方的宋軍，攻大散軍，走陳倉道……”
　　“殲滅？人家不會撤回大散關嗎？邊戰邊進，漢中不會從利州、重慶調兵嗎？”
　　劉元振道：“故而，孩兒認為應該從祁山道奇襲，出其不意。”
　　“妳又繞回來了，為父是說……不攻漢中。”
　　“父親！”劉元振不可置信，訝道：“如此良機！半年，只要半年，可壹戰而定西南！”
　　“為父說不上為何……就是不想去。”
　　劉黑馬喃喃了壹句，擡眼望向南面，道：“突破前面的宋軍，回京兆府，就這樣吧。”
　　劉元振猶不甘心，還想再勸，卻是被賈厚拉了壹下。
　　“大郎，別說了。”
　　“二舅，妳不覺得這是大好……”
　　“姐夫受傷了。”賈厚低聲提醒道。
　　劉元振壹楞。
　　他看著劉黑馬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他父親已經沒有心氣了。
　　許是因為隴西壹戰功成，沒有更多的期望；許是看著麾下兒郎傷亡慘重，心生悲憫與不忍；許是因為傷病交加；許是被李瑕折磨累了；也許就只是厭倦了……
　　人心，說不清為什麽。
　　劉元振不由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