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宋

怪誕的表哥

歷史軍事

這是壹間牢房,關了三個人。
壹縷微光從高墻上的小小氣窗透進來,昏暗中,能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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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章 說客

終宋 by 怪誕的表哥

2023-12-24 21:57

  鄧剡這壹路來長安整整趕路二十八日,雖說有王翠派了人護衛,卻也吃盡了苦頭。
  人在這種疲憊的情況下狀態並不好,尤其還是處在陌生的環境之中,面對壹群氣場強大之人。
  他無意識地縮著脖子,微微彎著背,雙臂下意識地收在壹起,整個人顯得十分地不自信。全然不像是三年前登科時的意氣風發。
  其實他本也是天之驕子,三十歲中進士,想要富貴安逸很簡單,只需要什麽都不做。不成想將自己弄成了牢囚逃犯,千裏迢迢跑到這裏,被反賊們環伺。
  “犯官鄧剡鄧光薦,見過大宋秦王。”
  因為緊張,鄧剡行禮時有些不自然,也未敢細看端坐在上首的李瑕。
  他這第壹句話還是用了點小心思的。
  沒想到,李瑕卻是直接頂了回來。
  “不是大宋的秦王了,沒耐煩再侍奉這孱弱偷安的小朝廷。”
  鄧剡擡起頭張了張嘴,卻忘了言語。
  果然,李瑕反了。
  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結果就這麽直接幹脆地拋出來,倒讓鄧剡有些不知所措。
  還有種不真實之感。
  好壹會,他才反應過來,李瑕得到議和的結果也就在這幾日,哪怕此時說要造反,必定還不是與所有臣屬商議的最終結果。
  還有機會勸。
  “秦王這是氣話,恕犯官直言……”
  “嘿!妳這人,王上說的是氣話不是,要妳來定?妳是王上肚子裏的蛔蟲不成?”
  忽然壹個頗為粗莽的聲音打斷了鄧剡的言語。
  他有些訝異,此間雖然簡陋,但終究是王府議事,居然還有這樣口無遮攔的漢子大聲喧嘩。
  轉頭壹看,見說話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武將,正瞪著牛鈴般的大眼看著這邊。
  鄧剡畢竟官小,只經歷過兩次莊嚴肅穆的朝會,沒見過大宋官家君臣奏對時如何,壹時便覺得李瑕的議會果然是不夠莊嚴。
  終究是底蘊不足,草臺班子的氣質未褪。
  心頭才起這些感受,肩上卻已被那武將壹摟。
  “依我來看,妳這犯官與其要‘直言’那些婆婆媽媽的破事,不如隨我們造了趙宋鳥朝廷的反。”
  鄧剡壹驚,倒不是因為對方的言語,而是實在被摟得太緊,壹擡頭,便近看到這高壯大漢滿臉胡須裏密密麻麻的傷疤,頗為駭人。
  “再說了,狗朝廷待妳有甚好的?都流放到這裏來了,妳是犯人,我們是反賊,天造地設。”
  “這位將軍……”
  鄧剡話到壹半,才留意到李瑕並沒有管這邊,正俯案寫著什麽。
  就在其案頭,還擺著壹封信,信紙與信封正蓋在王翠所給的令牌下。
  顯然,王翠還讓護送他來長安的人帶了信給李瑕。
  鄧剡不由又想,這壹個小女子到底是何身份,都參與到這樣的國家大事裏來。
  他腦子很亂,總是這樣走神。
  “說啊,妳喊我劉將軍就可以,有什麽話妳說了我才好反駁妳。”
  耳邊那粗莽的聲音又響起,但鄧剡並不想與這位劉將軍爭辯,目光往上壹擡,忽發現李瑕袖子上還掛著壹條麻布。
  目光再壹轉,這堂上眾人上臂同樣都掛了麻布。
  長安這邊,竟然是在為某人治喪。
  鄧剡意識到這也許會是勸說李瑕的壹個突破點,遂肅容問道:“犯官冒昧,請秦王節哀……”
  李瑕這才擱下筆,眼神顯得有些遺憾。
  “王堅王將軍病逝了。”
  鄧剡壹楞。
  李瑕站起身,先是向堂中眾人道:“妳們先議吧,議定了再談。”
  其後,他向鄧剡招了招手。
  “隨我到城中走走……”
  ……
  鄧剡這輩子最敬佩的人是他的摯友聞雲孫。
  但僅僅在隨著李瑕走出大門的短短時間內,他也對李瑕升起了壹些敬佩之意,原因很奇怪,或許是因為李瑕身材高大,讓他有種在氣勢上被死死壓住了的感覺。
  當然,更深的原因,還是李瑕過往的功績。
  心裏有了這種感受,他就會覺得,秦王如此身份,出門還如此輕車簡從,真是難得……
  兩人上了馬車,鄧剡恭敬地在車簾附近坐下。
  出乎意料的是,長安的道路竟然也頗為平整,馬車的車輪上似乎也有不同,行駛起來並不太顛簸。
  李瑕掀簾看了看,隨口閑聊道:“出門還是騎馬方便。不過近來關中道路剛修整過壹遍,乘馬車感受壹番。”
  “秦王治理得好。”鄧剡附和著應道。
  這樣乘車出門說話,他自然了許多,不再像剛才在王府大堂上那般拘緊,略略沈吟,將話題引到了正事上。
  “如犯官猜得不錯,秦王有大誌向。”
  “是,與我說話不要含蓄婉轉,直接說,我想稱帝,壹統天下。”李瑕道:“我的誌向就在那十六字的宣稱裏。”
  “然而,眼下絕非稱帝的好時機。”
  “我知道。”李瑕道:“時機不對,實力不足,且蒙元虎視眈眈,絕不是我該與大宋翻臉的時候。”
  “不錯,這正是我想與秦王說的,眼下秦王壹旦稱帝,戰事必起,到時……”
  李瑕擡手止住了鄧剡的話,道:“這些,我比妳更了解。但妳記住,我們做選擇的時候不能只看困難。”
  “秦王,其實只要兩三年光景,待大宋緩過了這口氣,廢除和約,北伐中原亦非不可能。”鄧剡道:“當年雖有紹興和議,但也有隆興北伐。”
  “隆興北伐,晚了。”李瑕道:“後來的再多次北上,比得了嶽飛朱仙鎮大捷嗎?”
  “話雖如此,然情況不同,今秦王也正需要休養生息。”
  “有些事壹錯過就是壹百年、兩百年。妳要讓幾代人活在分裂、屈辱、卑微之中,去保妳那趙氏皇帝能坐他的龍椅上紙醉金迷,是嗎?”
  鄧剡聽了這句話,只覺心裏莫名地顫了壹下。
  如果是聞雲孫在場,凡事看得更透徹,更有主見,自然能識破李瑕的話術,從這世間的規矩與個人野心方面與李瑕討論。
  但鄧剡不是聞雲孫,馬上便被李瑕話語裏的強烈對比煽動了情緒。
  百年的屈辱與當今官家夜夜笙歌壹對比,讓他的血氣壹下就漲到了腦裏,連脖子都有些紅。
  ……
  “到了。”
  沒過多久,馬車停下。
  鄧剡本以為李瑕是要帶他到軍營中以展示軍威,沒想到下了馬車壹看,眼前卻是個普普通通的村子。
  兩人走過田埂。
  昨日下過雨,田地十分泥濘,走得壹腳深壹腳淺。
  “看到那個老漢了嗎?”
  順著李瑕的手指指去,只見壹個老漢正佝僂著身子在田間除草。
  五月中旬的天氣還不算太熱,那老漢卻光著個膀子,身上大汗淋漓,而壹個孩童正拿著壹根木棍在田邊挖溝。
  鄧剡本以為那孩童是在玩耍,但仔細壹看,卻發現他竟是真的以壹根木棍挖出了壹條排水溝。
  李瑕道:“我以前想得很好,想讓這樣大的孩子都能上學堂讀書……後來發現,根本是異想天開。供不起啊,供不起。”
  “秦王是說,所有的孩子?”鄧剡試探地問了壹句,只覺得李瑕這個願望實在太過瘋狂了。
  “那老漢不是長安人,是洛陽人。他壹家人是十多年前才到長安的,但兄弟親友還全都留在洛陽。前些年,他兒子回去探親,結果長安被我占了。他們父子分隔已有五年。”
  “秦王何不放他回洛陽?”
  “不放。”李瑕道:“戶籍在此,分了田地,怎能放了。今日放這壹個,明日又要放幾個。或者,他想要大金天興皇帝,我還能立國稱‘大金’不成?”
  鄧剡嘆了口氣,道:“如秦王所言,‘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老漢算是幸運的,不幸的人更多。”李瑕問道:“這世上,天南地北與親眷遠隔他鄉的人多了。有幾輩人至死都見不到自己的血脈至親壹面。”
  他停了壹會兒,再開口,說出的話卻是又讓鄧剡感到難堪。
  “今後上國捕亡之人,無敢容隱。寸土匹夫,無敢侵掠。其或叛亡之人,入上國之境者,不得進兵襲逐……”
  這是背的紹興和議時的盟約,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的具體執行方略。
  南與北的分割,幾代人的親情永隔,就在紹光年間的壹紙稱臣之表當中。
  “屈辱嗎?”
  鄧剡默然片刻,道:“屈辱。”
  “於是妳來,勸我接受這屈辱,勸我陪著趙宋朝廷再壹起跪下去?”
  “我……”
  鄧剡張了張嘴,後面的話就這樣噎住了。
  李瑕擡手指向田間的老漢,又道:“我來告訴妳我要做什麽,我要在這個老農的有生之年攻下河南,讓他們父子團聚。”
  鄧剡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到的似乎只有壹個見不到兒子的老人、壹個見不到父親的孩童,但誰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天下又有多少?
  “趙宋想要太平,可以理解。”李瑕又道:“但我想要大壹統,趙宋阻擋不了。”
  鄧剡良久無言。
  他本該是來勸說李瑕的,但此時此刻卻發現自己在還沒防備的時候,卻是被李瑕先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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