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5章 新法家（壹）

　　在朱文下臺後，石渠閣的氣氛，漸漸有些凝固起來。
　　許多公卿貴族，都有些躁動不安。
　　因為，壹個巨無霸，即將登場。
　　這就是法家！
　　當今天下真正的怪獸！
　　看看今日法家究竟強大到了何種地步了吧？
　　在政壇上，晁錯和趙禹，壹個掌握了監督權，壹個掌握了立法和執法以及司法解釋權。
　　而在地方上，以張湯寧成等人為首的“酷吏”集團，組成了如今漢室僅次於黃老派的最大規模地方官員集團。
　　時至今日，漢室已經有十三個郡，被法家徹底染黑。
　　甚至就連軍隊裏。
　　法家的影響力也無孔不入。
　　執金吾郅都，就是最典型的法家出身的大將！
　　而虎賁衛的程不識，更是標準的法家作風。
　　就連東成候車騎將軍義縱，立場和意識形態也是傾向法家。
　　這樣壹個可怕的怪獸，壹舉壹動，都將牽動人心。
　　特別是，在石渠閣這樣的地方。
　　在現在這樣的環境下，法家的表述，很可能就代表著如今漢室政權內部壹個相當強大的團體的共識。
　　人人都瞪大了眼睛，凝視著法家的陣營之中，猜測著誰會登臺？
　　法家的精神領袖張恢則是盤膝而坐，半閉著眼睛，平淡的面對著種種投射而來的目光。
　　整個法家的派系，都是穩坐泰山，不發壹言。
　　這證明，他們是團結的。
　　而且，早已經確定了上臺演講之人。
　　過了好壹會兒，從張恢身側，站起壹個年輕的士子，大約二十七八歲，體態修長，風度翩翩，身上的絳服，壹塵不染，頭上戴著的法冠，冠高五寸，中正平和。
　　這也是法家壹直以來，崇尚的衣冠模式。
　　色尚黑，冠之以獬豸。
　　這表明了法家士子的意誌——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
　　同時也是自春秋戰國以來，諸子百家之間發展的必然。
　　儒有儒冠，法有冠，墨者以短褐之衣，黃老多貴卿，所以衣冠錦繡。
　　此刻這個年輕人登上演講臺，全然沒有半分怯場。
　　他先朝上首的劉徹以及兩位太後、諸侯王等恭身參拜。
　　然後站起身來，對全場公卿士大夫拱手作揖。
　　每壹個動作，都如同演練了千百次壹般，壹絲不茍。
　　這也是法家的特點。
　　法家最為推崇和維護秩序。
　　而臺下的諸子百家的巨頭，則都是在心裏腹誹著：“法家無人了嗎？居然派壹個小年輕？”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當世法家人才濟濟，英才如雲，雄才如雨。
　　無論是廟堂之上，還是江湖之遠，都有法家大能在活躍。
　　上至三公，下至鬥食。
　　法家學子，無處不在。
　　但也正因為如此，法家才面臨了今日的尷尬。
　　因為他們是實幹派和實踐派。
　　從來不耍花腔，也從不高談闊論。
　　自李悝以來，法家先賢，僅有韓非子因為口吃和身份的束縛，而不能投身於轟轟烈烈的變法大業之外。
　　其他人，紛紛以變法為要。
　　李悝首先變法於魏，吳起變法於魏楚，商君變法於秦，申不害變法於韓。
　　那壹個個曾經照耀了整個世界，如日中天的思想家們，從來沒有躲在安全的家裏，高談闊論，三代之治，五帝之事。
　　而是壹次次的冒著全世界的槍林彈雨，不斷前進。
　　哪怕身死族滅，鮮血染滿腳下的土地，也從不停止對自己的理想和抱負的追求。
　　即使商君被車裂，吳起死於亂箭之下！
　　是以，除了韓非子外，整個法家，都找不到沒有去嘗試過變法和改革的人。
　　這個特征，導致了法家的傳續方式和教育方式，不同於儒家和黃老。
　　法家的傳續方式，在過去基本是家傳。
　　或者在崗傳授。
　　譬如，漢室的持書禦史們，就是世世代代，父子相傳，兄弟相授。
　　又如漢室的基層執法官們，他們都是從前輩那裏得到的傳授。
　　只有少數人，像張恢這樣，選擇跳出傳統，開山立派，廣收門徒。
　　而這直接導致了，法家的巨頭和英才，全部都在官場和宦海之中，為了自己的理想和抱負而拼搏。
　　留下的不是老的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的老者，就是還未踏入仕途的年輕人。
　　而那些仕途上的大人物，自然是不可能下場的。
　　不然的話……
　　又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
　　誰還跟他們玩啊？
　　“學生華元……”年輕人站在演講臺前，自我介紹著：“潁川人，承蒙老師不棄，登臺與諸公交流，不勝惶恐……”
　　華元嘴上說著不勝惶恐，但實則，在話語和神態上，根本看不到任何緊張的神色。
　　實際上，他也只是表面上的客氣客氣壹下而已。
　　壹上來，他就給其他人來了壹個下馬威。
　　“學生嘗聞，管子曰：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說到這裏的時候，他還故意拿眼看了壹下儒家的諸派系。
　　被他這麽壹瞧，儒家眾人，都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
　　果不其然，在下壹句，華元就忽然提高了聲調，話鋒壹轉，說道：“若天變其常，地易其則，寒暑相離，陰陽倒轉呢？”
　　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語，在華元嘴裏，變得如同理所當然壹般。
　　別說儒家，就連法家的盟友黃老派都是怒不可遏。
　　龍有逆鱗，人有痛腳，學派有固執的己念。
　　儒家和黃老派，都是崇古派。
　　根本容忍不得這樣的話語。
　　但是，沒有等到他們反應過來，華元就接著說道：“自軒轅皇帝以來，時移世易，五行輪回，寒暑相離，天變地易，數次之多！”
　　“故，三代不同法，五帝不相復禮！”
　　這麽輕飄飄的壹句話，直接堵死了所有人非議的通道。
　　更將法家的身份，做到了諸子之首。
　　道理很簡單——既然三王都在變法，都在變化，那麽我們法家才是三王的真正傳人！
　　爾等渣渣，還不趕緊跪下膜拜真理？
　　而且，這個華元還有意無意的在儒家身上踩了壹腳。
　　因為當今天子，曾經在壹道詔書之中說過類似的話。
　　而緊跟著的下壹句就是——故孔子對定公以淶遠，景公以節用，哀公以論臣。
　　看看——連妳們的祖師爺都在變化。
　　而更重要的是，如今不比以往，華元的說辭，是建立在海量的研究和數據之上的。
　　少府的太史令衙門以及太常的有司，這些年通過整理竹書以及石渠閣中的大量典籍記載，然後，出版了壹本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三代論述》。
　　在這本書裏，通過對歷史記載以及詩書的相關篇章的考證，證明了，春秋時期，比現在熱的多，冬天來的更晚，夏天時間更長的事實。
　　更要命的是，這個華元，還扶了扶自己頭上戴的法冠。
　　法冠最早源於楚國的王冠。
　　而楚國的這個王冠設計，來自於楚文王獵獲的壹只獬豸。
　　而春秋史書之上，不僅僅楚文王。
　　還有許多國君獵獲各種如今在中國已經難覓蹤跡的珍奇異獸的記錄。
　　儒家典籍之中，更記錄了孔子獲麟絕筆的事實。
　　而在如今，通過對這些記載的研究和考證。
　　這些史書上的許多生物，在現在，都能在南越以及南越更南方的叢林中尋獲。
　　這就更證明了壹個真理——古代比現在更溫暖！
　　事實，總是能說服人的。
　　特別是當沒有人捂住妳的耳朵，遮住妳的眼睛的時候。
　　哪怕妳不想承認，但也必須認識到——這是事實！
　　是以，當華元當眾將這個事情說出來，還結合上法家本身的道理時。
　　儒家和黃老派，都顯得尷尬無比。
　　而上首的劉徹則是微微笑著。
　　這也算是他這些年來做的壹個事情吧。
　　儒家和黃老派不是天天吹三代嗎？
　　現在，三代的事實擺在眼前，妳們是尊三代先王，還是遵從自己的利益呢？
　　這確實是壹個很有意思的切入點。
　　連帶著，劉徹對華元的印象，壹下子就爆棚起來。
　　“此人，可堪雕琢啊……”劉徹對著汲黯道：“朕還缺壹個尚書郎，為朕整理圖冊，朕看，此人就不錯……”
　　汲黯連忙恭身道：“臣會在石渠閣之後，征辟此人！”
　　劉徹聽了滿意的點點頭。
　　而演講臺上，華元卻在繼續說著。
　　“今之天下，迥異於三代也！”
　　“北有匈奴稽粥氏，殘暴害民，為中國之大患！”
　　“南有交趾叢林，西南群山之間，不識王化者，沐猴而冠，自立為王！”
　　“遠方更有大夏、身毒之國，大秦、安息之土！”
　　“自太宗以來，寒暑之變，大河之決，間者有歲！”
　　“諸公，當此大世，實為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也！”
　　“此時不變，更待何時？”
　　這話壹說完，公卿列侯們，立刻就紛紛鼓掌。
　　原因很簡單，這些話說到了列侯們，尤其是新興軍功貴族們的心坎裏去了。
　　世界這麽大，征途如此遠大，當然要找壹個辦法，來改變目前的格局。
　　讓他們有更大更自由的施展自己抱負的舞臺與空間。
　　而且，歷史證明了，法家與戰爭，就是壹對雙生子。
　　法家需要戰爭，來發展和壯大自己。
　　戰爭也需要法家來推動和策動！
　　新時代，需要新制度、新思路和新法家！